第十八章(1 / 3)

當明朝援救錦州大軍在鬆山一帶崩潰的時候,李自成已經準備好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為第二次攻打開封,掃蕩明朝調到河南的軍事力量。

八月初旬,新任的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在崇禎皇帝的一再催逼下,隻好離開陝西,往河南進兵。當離開陝西的時候,新任陝西巡撫汪喬年給他送行。汪喬年也是一個多少懂得點軍事的文臣,知道傅宗龍這次去河南凶多吉少,是不得已被逼出關。傅宗龍自己更是清楚:軍隊沒有訓練,將領驕橫跋扈,軍餉、糧草都非常匱乏,如此兵力,如何能夠剿滅“流賊”?不但不能剿滅“流賊”,就是保全自己,也困難萬分。特別是李自成自從破了洛陽以後,大非昔比,不僅是人馬眾多,而且河南百姓望風歸順;七月間,又來了一個羅汝才,給他增加一二十萬人馬,更是如虎生翼。可是皇上是那樣急於“剿賊”,性情暴躁,不斷有上諭和兵部檄文飛來,催他速赴河南作戰,根本不考慮各鎮官軍情況,不允許他有整頓兵馬的時間。他明知出潼關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抗“聖旨”。當他和汪喬年在灞上相別的時候,兩個人手拉著手,都滾出了眼淚。他對汪喬年說:

“我這次奉旨剿賊,倉促出關,好比以肉喂虎。”

汪喬年說:“大人隻管放心前去。萬一大人作戰不利,喬年也就跟著出關。”

他們兩人都明白這話中的意思,相顧搖頭歎息,沒有別的話說。

傅宗龍知道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練兵,不敢從潼關出去經過洛陽,怕的是被李自成中途截住去路。但是他又必須同保定總督楊文嶽在豫南會師,合起力量來共同對付李自成。因此他率領著三四萬人馬,不走潼關,而走商州、內鄉、鄧州,沿著豫南和湖廣交界的地區,迅速東進,準備在光州(今潢川)以北,新蔡和汝寧一帶與楊文嶽會師。

李自成在伏牛山中得到探馬稟報,趕快率領人馬向豫南追趕前去。八月中旬,李自成的人馬已經追到了西平、遂平之間,暫時駐下,準備決戰。

傅宗龍和楊文嶽已經通過密書往還,商定先在新蔡境內會師,再作計較。雖然這兩個總督都是奉命專力“剿闖”,皇上手詔和兵部催戰檄文,急如星火,但是他們都不敢貿然同李自成作戰。他們根據細作探報,知道李自成將要再攻開封,隻是因為獲悉他們要在光州以北會師,才暫緩向開封進兵,如今駐兵西平、遂平之間,準備同他們大戰。他們商定會師後避開李自成的軍鋒,先到項城,盡快趕到陳州(今淮陽),從側麵牽製北趨開封的闖、曹大軍。

正當傅宗龍和楊文嶽在新蔡會師的這一天,黃昏時候,有數千輕騎兵從西北奔來。馬身上流著汗,腿上帶著塵土。騎兵部伍整齊,沒有一隊騎兵敢走入田中,踐踏莊稼,同當時官軍的所有騎兵大不相同。

秋收時節,夕陽特別豔麗,紅彤彤的,落在平原盡頭的樹梢上。這裏許多地方的莊稼還沒有收完,有些莊稼已經幹枯在地裏。近幾天來,人們因為聽說官軍要來,要在這裏經過,都害怕受到騷擾,又怕打仗,所以很多人都離開了村莊,躲開了大路,地裏的莊稼也就耽誤了收割。這裏的百姓和豫西的百姓情況不同。雖然他們也聽說闖王的人馬比官軍好得多,但是他們卻不相信人間真有仁義之師,更不相信李自成的人馬果然會不騷擾平民百姓。

多少年來,他們一直聽慣了把李自成的人馬說成“流賊”,所以他們想道,李自成的人馬縱然好,好到天邊兒也畢竟是賊,到底不是正經部隊。老百姓既怕官軍從這裏經過,也怕李自成的人馬從西邊開來,幾乎天天都在擔心害怕。這一兩天風聲特別緊,所以沿著這條通向新蔡的大路,村莊裏的人們幾乎都逃空了。

可是正在這時候,有一群外出逃荒的饑民,在夕陽的餘暉中,在大路的煙塵中,在漸漸濃起來的暮色中,從遠處向西逃來。他們和剛才那大隊騎兵迎麵相遇,躲避不及,隻好離開大路,站在田中。他們是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天已黃昏了,小孩子們早就餓得啼哭,老人正在呻吟。前途茫茫,偏又遇著打仗,使他們愁上加愁。

這群饑民想看看走過的騎兵,卻又不敢正麵去看,眼色中充滿了畏懼、詫異和好奇。畏懼的是,不曉得這是哪裏來的人馬,會不會對他們使厲害,或者把他們中的年輕人裹脅走。詫異的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整齊的隊伍,經過時竟然沒有對他們做任何可怕的舉動,也沒有辱罵他們,連凶狠的眼色也沒有。因為他們的心中感到詫異,便更加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偷偷地觀察這支部隊。

他們看見隊伍中有一位將軍,騎在馬上,又見他的前邊打的是“闖”字旗,恍然大悟:這就是李闖王的人馬!那麼,馬上的將軍難道就是闖王本人麼?人們互相暗使眼色,卻沒有人敢說話。有的人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因為按照千百年來的習慣,老百姓見官,不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要下跪,所以他們看見闖字大旗來到,看到那騎馬的將軍,不管是不是李闖王,都跪了下去。

隊伍過盡了,人們開始議論起來。有人說這是去攻汝寧府城的;有人說,不一定,可能是去迎戰官軍的;有人說,這支人馬與官軍多麼不同啊,隊伍多麼整齊,連一匹馬都不踩到田裏,真是紀律嚴明!有些年老的婦女,本來正在為自己的媳婦、閨女擔心,但後來發現這隊騎兵竟沒有一個人跑來調戲婦女,忽然放下心來,暗暗念一句“阿彌陀佛”。

正在紛紛議論,有一名義軍的小頭目騎馬奔回。到了災民麵前,勒住馬,從馬上扔下一大包糧食,說道:

“各位鄉親,你們不要害怕。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前來剿兵安民。我們的人馬一向恤老憐貧,每到一個地方,開倉放賑,救濟饑民。今天我們是從這裏路過,所帶糧食也不很多。剛才我們將爺看見你們都是很可憐的逃荒人,特地命我回來,將這一包糧食留給你們。你們誰是領頭的,把糧食分一分,大家都分一點,救救急。等我們打敗了官軍,占領了這一帶地方,就會從富豪大戶的倉庫裏拿出多的糧食,分散給窮百姓。你們不要害怕,把糧食分一分,帶走吧。天已經快黑了,趕快趕路!”

說完後,這小頭目就勒轉馬頭,準備離開。當下從災民中走出一位老人,看來是個領頭的,跪下去向小頭目磕了個頭,說:

“多謝闖王,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說了這一句,他又問道,“那前邊走在‘闖’字旗下的是不是闖王本人?”

“不是,他是闖王的侄兒。”

幾天以前,駐軍於西平、遂平之間的李自成,探得傅宗龍、楊文嶽將在新蔡會師,他和自己的軍師、大將以及羅汝才在一起分析、研究,認為傅、楊會師之後,不外兩個趨向:一是趨守汝寧。因為汝寧是一個府城,又是明朝的宗室崇王(崇王——明英宗第六子朱見澤封為崇王,現在傳至第七代名朱由。)分封所在,所以傅宗龍和楊文嶽固守汝寧似乎是理所當然。可是大家也料想官軍害怕一旦被圍,死路一條,所以也盤算他們不守汝寧而趨守項城,這樣可以使項城和汝寧互為犄角,互相聲援,又有退路。經過商議之後,決定派李過率領三萬人馬,步兵騎兵都有,趕往新蔡以北截住明軍北進之路,一舉將其擊潰。當時左良玉還在信陽、羅山之間,人馬很多,而丁啟睿也正駐在光山一帶,意圖不明。所以,李自成和曹操率領大軍仍留在西平、遂平之間,以觀動靜,並繼續向附近各州縣催索軍糧,征集騾馬。這八千輕騎中有曹營楊承祖的兩千輕騎。楊承祖是羅汝才的愛將,李過與他在幾年前就相識,近來闖、曹合營,他兩人相見的機會更多,成了很好的朋友。因為知道他們比較合得來,所以這一次讓曹操出一部分人馬協同作戰,曹操就把楊承祖派遣出來。

當天晚上,李過駐兵射橋,下令部隊不許騷擾民宅,隻有逃走的大戶人家的宅子可以駐紮。空地上搭了許多軍帳。部分人馬駐在寨外的曠野間,也是搭的帳篷。所有寨內寨外,嚴禁火光,不許走漏消息。

李過的老營駐紮在一座廟裏。一住下就派人召集當地的父老鄉約,來了十幾個人。李過向他們說明闖王隊伍的宗旨是奉天倡義,吊民伐罪,特別是目前到這一帶來,是要剿兵安民,將殘害百姓的官軍斬盡殺絕,將踩在百姓頭上的鄉宦土豪除掉。他說完後,父老們半信半疑,但畢竟開始放下心來。有一位衣著破爛、麵相斯文的父老說:

“我們久已聽說李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在豫西如何行好事,對百姓如何好,百姓如何到處焚香祝願,巴不得闖王前去解救苦難。今天得見將軍親率騎兵到我們這個地方,果然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李過又說:“上天已經厭棄了明朝。朱家上邊朝廷腐敗,下邊官貪吏滑;氣數已盡,非亡不可。我們李闖王名在圖讖。‘十八子,主神器’,還有‘李代朱’那些話,圖讖上都說得清清楚楚的,可見天意早就歸於我們闖王。如今到了河南,百姓處處響應,焚香歡迎。說明我們闖王真是順天應人,要不了三年五載,就會攻進北京,重整乾坤,建立新朝江山。”

父老們聽得入神,不敢做聲,但有的輕輕點頭。他們過去也聽說過《推背圖》,但沒想到朱家朝廷很快就要滅亡,救民水火的真命天子已經出世,原來就是闖王!一個父老在心裏說:“咱原先總以為真命天子還沒有出世,老百姓的苦難還長著呢!”如今父老們親眼見到李過的人馬,又聽了李過的一番話,雖然不敢完全信以為真,但大多數人暗暗地抱著喜慶的心情,巴不得果然如此,早日得見清平世界。有些膽子大的人,向李過流露一些心裏話,說老百姓年年磕頭燒香,盼望能過太平日子,但是沒有人敢說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等待著改朝換代。

李過隨即當眾宣布:將士們有騷擾百姓的,許大家隨時來告,決按軍律治罪,該殺的殺,決不輕饒。說了這話以後,他又把中軍叫來,吩咐中軍連夜賑濟饑民。父老們一齊跪下磕頭,說了些感恩不忘的話。有的滾出眼淚,有的泣不成聲。過去這裏也有不少官軍和義軍經過,殺戮、搶劫、奸淫,好像就是官軍的家常便飯,而義軍也不一定都好。隻是比較起來,官軍更壞。可是今天來的這支闖王人馬,不僅軍紀嚴明,還要當夜放賑,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父老們雖是地方的管事人,可是他們本身也在受苦受罪,老百姓的苦難,他們深深明白。眼看著射橋這一帶的百姓都要逃走,到明年春天究竟能剩下多少人不逃走,多少人不餓死,誰也說不準。今晚意外地受到賑濟,雖然不是長久的救命辦法,但畢竟是多年來很少有過的事,也是眼下的救命糧食,這就不由他們不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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