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沉默片刻,說道:“這次不讓他們加入也好,以後攻別的寨子時再說吧。”
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仿佛看見沿途無數的老百姓站在村邊張望,因為不許他們加入而懷著嫉妒和抱怨。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仿佛看見了再過幾個月,當他重新大舉以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的大許多倍,許多倍!
到了張家寨,向田見秀和袁宗第問明了戰鬥情況,李自成叫侄兒去指揮搶運糧食和財物,自己由見秀和宗第陪著把張守業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對麵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陣,轉過頭來問:
“咱們來一個‘圍師必缺’,撤開圍在後門的人馬,給他們一條路往外逃跑,專攻大門怎麼樣?”
田見秀說:“剛才我們也想著應該從大門進攻,一攻進去就到了主宅。隻是這大門很堅固,怎麼攻法?”
闖王想了想,說:“這好辦,在大門下邊放迸吧。有三四百斤火藥不就炸開了?”
一提放迸,人們的心中登時亮了。這是多麼簡單的辦法,但闖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謂放迸,就是用火藥爆破。不知什麼時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隊曾用這辦法炸開過城門,將士們因為火藥爆發時磚石四下飛迸,就把這辦法叫做放迸。但十年來農民軍很少攻堅,對於城池多采取奇襲和內應的辦法攻破,或采用雲梯爬城,用火藥爆破城牆或城門的次數很少。用這種辦法必須挖地道,費時較久,而過去總是速來速往,很少對一座城池圍攻過幾天以上。因為放進的辦法不常用,所以臨時沒有人想起來是不足為奇的。
“好哇!這辦法準能成功!”袁宗第高興地叫著說。“人躲在大門下邊埋火藥,連挖地道也不用!”
辦法一決定,立刻進行。田見秀讓大部分將士都休息,吃東西,同時監視著房坡上的敵人活動,隻派十來個人躥到張守業的大門下邊,從兩邊門墩下邊掘開石頭,往下挖洞。張守業起初不知道農民軍的真正意圖,以為他們是想拆毀大門,所以並不害怕。當他明白是要在門墩下邊埋火藥時,害怕極了,但想不出對付辦法。挖洞的人們是在他的門樓下邊,從房脊上用鳥槍和弓箭射不到,拋火球也燒不到。他想燒毀對麵的宅子,可是對麵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開了。在無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門裏邊,把十幾杆鳥槍和火銃對準大門,等待著農民軍從轟塌的大門缺口衝進來。
大門下邊的挖洞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到一頓飯時,兩個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麼粗。弟兄們將兩個木桶裝滿火藥,埋進洞中,插上一丈多長的引線,然後把引線點著,飛快逃走。那些在對麵街房上和院子裏的將士們聽見約好的呼哨聲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緊接著轟隆兩聲,大地震顫,濃煙和塵土漫天,磚瓦和木料向四下飛迸,有一個石獅子門墩被拋在十丈以外。有些磚瓦飛進二門裏邊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人打傷幾個。在火藥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對麵等待的農民軍和宅子裏的人們,都是出奇的靜寂。爆發剛過,農民軍發出一片驚天動地的呐喊,穀可成帶著人們首先衝進轟塌的大門,用抬進來的木梁衝擊二門。張守業預備在二門上的那些人們,有幾個是佃戶和長工,原來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賣命守宅子,這時扔下鳥槍和火銃,跳下房子就向後院逃命,一麵跑一麵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經殺進院裏來啦!”
別的人看見這情形,也都跟著逃命。他們打開角門,穿過花園,又打開後門逃出。張守業見大勢已去,農民軍馬上就會進來,慌忙奔進內宅,用大刀逼著他的妻妾和女兒們說:“你們快上吊!快上吊!”然後他也向後院逃命,企圖混在人堆中衝出寨外。當他才跑到花園時,二門已經被打開了……
當弟兄們在張守業的大門下挖地洞時,李自成同田見秀到寨中各處巡視,留下袁宗第指揮攻宅子。等火藥一爆炸,他們趕快回來,見弟兄們已經從塌毀的大門缺口衝進去,便勒轉馬頭,繞出這座宅子的背後。那些逃出來的人們都在從後門到寨牆根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們殺死了。他們下了馬,打算從後門進去看看。剛到後門口,看見幾個弟兄押著一群人走出來,其中除一個農民裝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戴著腳鐐,有的脖子上鎖著鐵鏈子,有的手上綁著繩子。自成一問,知道這些人都欠張守業和別的大戶們的租課和閻王債,因無力償還,被張守業派鄉勇和家丁去抓了來,下入私牢。他正向一個戴鐵鏈子的人問話,有一個弟兄叫那個農民青年跪下,舉刀要殺。幾個囚犯同時跪下去救那個青年,哀求饒命。自成不知是怎麼回事兒,望望那個舉著刀的弟兄。那個弟兄放下刀,說: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見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個囚犯叫。“他是被逼來守寨的。剛才是他把牢門打開的。他跟我是一個村的人,人老幾輩兒受苦!”
闖王明白了,揮手叫跪著的人們和那個青年都站起來。他對押這群人的小頭目說:
“快把他們的腳鐐和鐵鏈砸開。給他們每人幾升糧食,讓他們回家去。”他轉向那個青年,笑著說:“好險哪,差一點兒你完事了。你為什麼不求饒呢?”
“活著也沒福可享,砍頭不過碗大疤瘌,求什麼饒!”
“有種!你願意隨我們去麼?”
小夥子眨眨眼睛,忽然高興起來:“你們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孫不跟隨你們!”
闖王拍著小夥子的肩,哈哈地笑起來,又問:“你看見寨主逃到哪裏去了?”
“那不是?”小夥子說,向假山下邊一指。
張守業已經挨了一刀,但還沒有死訖,趴在假山下邊呻吟。自成的一個親兵正要去結果他的性命,小夥子興致勃勃地說:“讓我來。今天可讓我出一口氣!”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往張守業的後腦上砸去,隨即恨恨地罵道:
“你媽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張守業的宅子裏看了一下就退出來,同田見秀騎上馬去別處巡視。弟兄們傷亡很少,攻破了這樣堅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糧食困難,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見秀都不像旁人一樣。他們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夾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將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輕婦女是上吊死的,別的是被殺死的。他們對這宅子中的屠戮還不感到太過分,因為這是怪他們固守頑抗。但是別處也殺死了很多婦女老弱和並沒有進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為有騎兵巡邏,從寨裏逃出去的人們也大半被殺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闖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淫婦女的事還是有的。看過了寨裏寨外的情形,他對見秀說: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為仁義之師,紀律嚴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臨出發時我還三令五申,不許妄殺無辜,不許奸淫哩!”
停了一陣,自成又說:“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練兵。倘若沒有紀律嚴明的仁義之師,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沒有在張家寨多停留,對田見秀囑咐了幾句話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大群親兵回老營去了。
張家寨的東西運了兩天,留下來沒運走的東西準許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東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來最後撤退的農民軍才在幾家大戶的宅子裏放火,並把寨門也放火燒了。
方圓幾十裏以內的饑民及時地得到賑濟,個個歡喜,感激不盡。遠處的老百姓聞風羨慕,到處哄傳。老百姓得到好處,不斷地把許多山寨的底細暗中告訴義軍,有的人願意做底線,請義軍前去破寨。從小年下到年除夕,幾天之內,義軍利用內應,連破了兩座山寨。高一功在藍田邊境也用計在除夕黃昏攻破了一座山寨。這個新年,財主富戶提心吊膽,哭哭啼啼,貧家小戶卻過得比往年快活。本來是災荒的年頭,凋敝的農村,淒涼的年關,卻因為幾十個村莊普遍地放了賑,又沒有本地杆子騷擾,竟然出現了一些兒暫時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戶戶都貼了春聯,有的掛了桃符;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時還放了鞭炮。人們互相拜年,也給駐紮在村中的、已經相熟的義軍大小頭目拜年。軍民見麵時,不管識與不識,拱手道喜。
百裏以內,沒有一個山寨不向義軍送年禮。義軍再向他們借糧,他們也不敢像過去硬抗了。將士們有了糧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奮,不再說怪話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營將士按照著米脂縣的古老風俗,把石炭燒紅,用醋澆在上邊,遍熏屋內,據說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著李強和雙喜等興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裏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縷鄉思浮上心頭,在肚裏說:
“唉,什麼時候才能夠大功成了,回故鄉看看!”
天色才麻麻亮,就有將領們來給他拜年,一直到早飯後,還是來往不斷。到了半晌,他看人來得少了些,才出去給田見秀等年紀較長的將領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們的窩鋪裏看看。這一天,因為軍民暫時有了糧食,他過得相當暢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來給闖王和李過拜年,並感謝給他的幾十石糧食。李自成對他很親熱,留著他住過破五。他對李過說:
“大哥,咱闖王叔什麼時候樹大旗?隻要咱叔樹大旗,你兄弟一定來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來不是娘養的!說良心話,我現在才覺得眼睛開縫啦。”
破五這一天,自成為著使將士們過得快活,吩咐老營總管,多發給各哨一點灰麵,讓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鄉俗,早晨飽飽地吃頓麵條兒。這頓麵條兒俗稱春麵,飽吃一頓叫做填五窮。五更時,李自成舞了一陣花馬劍,到宅後窩鋪中隨便看看。因為過節,將士們暫停操練。他看見老兵王長順用白紙剪成一個女人模樣,同著屋中掃的一堆塵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邊倒掉。他笑著說:
“長順,你在送窮麼?”
“唉呀,闖王,給你看見啦!”王長順猛抬起頭,捋著短胡子,嘻嘻地笑起來。
“你看能把窮鬼送走麼?”
“我爺爺奶奶送了一輩子,我爸爸媽媽送了一輩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輩子,都沒送走。窮鬼跟我們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過,現在我是替咱們全營送窮鬼,托你闖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會走。這個新年,咱們全營不是過得火火色色麼?經我這一送,以後咱們全營的日子就更好啦。”
闖王忍不住大笑起來,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聲說:
“好哇,老王!咱們不要窮鬼,老百姓也不要窮鬼,你把窮鬼送給那些大財主們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過午飯,闖王陪他去向幾位大將辭行。他們先去看田見秀。到了田見秀住的村子,看見見秀的屋裏隻有幾個親兵在烤火,桌上點著一爐香,攤著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自成笑一笑,說:“我們玉峰哥,沒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見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當門地上燒了兩個樹根疙瘩,冒著煙,嗆得人們不斷咳嗽。盡管這一家老百姓已經窮得隻剩下一頭小毛驢,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樣貼著一張紅紙條,上寫著“槽頭興旺”。田見秀和他的兩名親兵背靠石槽,擠在老百姓中間,麵對火堆,也是被煙氣熏得淌眼淚。他麵帶微笑,聚精會神地聽一個老頭子在讀劉伯溫的詩。據說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來了一通石碑,是兩百多年前劉伯溫埋下去的,上麵刻著一首詩,把近來的國運說得明白無隱,總之是天下大亂,明朝的氣數盡了。
當闖王帶著黑虎星走到牛屋門外時,屋裏的人們誰也沒注意。親兵頭目李強正要去推開半掩著的門,被闖王用手勢阻止了。他不願這時走進去,驚擾大家,於是悄悄地立在門外,聽那位老頭子繼續在朗朗地背誦: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拋閃!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馬滾滾數不盡,
投晉入楚鬧中原。
仇報仇,
冤報冤。
在劫之人難逃命,
血債還用血來還。
到頭來,
達官貴人不如狗,
幹戈擾攘入幽燕。
老頭子念到這裏,向大家掃了一眼,用細瘦的指頭拈著花白長胡須,說:
“你們看,這末尾一句,不是說要反到北京城麼?所以說,大明的氣數是要完啦。”
田見秀稱讚說:“你這老頭的記性真不壞,記多清楚!一句不漏,滾瓜溜熟。”
類似這樣用歌謠體編的預言,幾年來不斷出現,有的說是從地下挖出來或從井中撈出來的石碑上刻著的,說是劉伯溫的詩;有的說是玉皇大帝或呂洞賓降壇時寫出來的。從明朝中葉開始,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特別激烈,在民間傳說中就將足智多謀的明初開國功臣劉基(字伯溫)這個人變成了一個大預言家,經常借他的名字編造政治預言詩在民間傳播,對造反起鼓動和宣傳作用。就是今天老頭子所背誦的這首預言歌謠,也流傳很廣,闖王和田見秀早已聽過,隻是詞句上稍有出入。這分明是一些不滿朝廷、同情造反的農村知識分子編造出來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
在當時不少有學問的人們都相信這類預言,農民軍的將領和士兵更喜愛聽,也更相信。他們常常從這類帶有神秘色彩的預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權、奪取江山的勇氣和決心。田見秀望望老頭子,對大家說:
“到了‘達官貴人不如狗,幹戈擾攘人幽燕’的時候,就該改朝換代,否極泰來,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了。”
老頭子感慨地說:“但願早一天否極泰來!”
闖王推開半掩著的門,探進頭去。老百姓看見他,紛紛站起來打招呼,請他進去烤火。他沒有進去,同大家說幾句話,便把見秀叫出來,一起往見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說:
“田爺,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們見了你一點兒也不害怕。”
田見秀慢慢地說:“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還不也是打牛腿種田過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當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對,對。你說的對極啦。”黑虎星又轉向自成說:“闖王叔,咱們在這裏快快活活地過新年,朝廷老子就不會有咱們快活。到處鬧災荒,滿韃子也沒有退,有他坐蘿卜的日子呢。”
李自成和田見秀都笑了起來。但這句話也引起來自成的另一條心思:他多麼想知道北京的情況啊!尚神仙如今在哪裏?難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麼?想著尚炯的吉凶難說,他的心情登時感到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