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清兵從十月下旬越過北京,由良鄉趨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淶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縣,一路由定興出安肅,有圍攻保定態勢。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陽。從前在山海關外防禦清兵有功的大學士孫承宗已經七十六歲,告老在家,住在高陽城內,率家人同清兵巷戰,全家犧牲。初十以後,崇禎得到了這個消息,很為震動。“虜兵這樣深入畿輔,如入無人之境,怎麼好啊!”他在乾清宮走來走去,不時頓腳歎息。“唉,盧象升,一點用處也沒有,太負朕意!”他在心裏說,把一肚子怨氣都推到盧象升身上,提起朱筆下了一道諭旨,切責盧象升畏敵避戰,勞師無功,並收回了尚方劍。他很想找一個人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援兵,但苦於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疇是個人選,但洪承疇還在來北京的路上,緩不濟急。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宮女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後走出養德齋到乾清宮前邊的院子裏焚香拜天。行過四拜叩頭禮以後,默默地祝禱一陣,回到乾清宮最西頭的房間裏。為著心情煩悶,他傳免了皇後、太子、妃嬪和公主等的照例請安。

換了一身暗龍黃緞便袍,他在禦案前坐下去批閱文書。這張禦案,他已經在上邊批閱了十一個年頭的關於軍國大事的各種文書,親筆下過無數詔諭。但每次對著這張禦案他就發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種奏疏和各地塘報像小山一樣,幾乎沒有一封文書會使他高興。這些文書,有的是報告災荒的嚴重情形,充滿了“赤地千裏”、“人煙斷絕”和“易子而食”等觸目驚心的字句,有的是報告“流賊”和“土寇”的騷亂,兵燹的慘象,有的是報告清兵深入畿輔後,繼續前進,又破了什麼州縣,焚掠得如何慘重,擄去了多少丁壯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風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難。諸如此類的文書使他每天必須看,而又實在不願看,不敢看。有時,他恨不得一腳把禦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別沉重,沒有馬上批閱文書,低頭望著禦案上的古銅香爐出神。一個宮女用雙手捧著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製造的牡丹瓣式銀胎堆漆剔紅托盤,上邊放著一個盛著燕窩湯的成窯青花蓋碗和一把銀匙,輕輕地走進暖閣。另一個宮女從托盤上取下來蓋碗和銀匙,放在皇帝麵前,隨手把蓋子揭開。崇禎瞟了這個宮女一眼,隨即拿起銀匙,慢慢地把燕窩湯喝完。

他從一個桃花色瑪瑙雕刻的雙龍護日鎮尺下拿起來一張由內閣進呈請旨的名單,上邊開著十個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給這樣官職,有的要授給那樣官職,有的是選授,有的是遷授。按說,在目前敵兵深入的局麵下,有許多天大的緊急事在等著他,像這樣一般除授升遷的事情,既然經過了吏部和內閣,他滿可以不必多費心思,該同意的就批個“可”字,如果對那個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禎帝偏偏拿起來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這是因為他一則害怕接觸那些有關戰亂、災荒的文件,二則縱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對臣下很不放心,養成了一個“事必躬親”的習慣。

他拿起名單來看了幾遍,不能做出決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並不知道。他研究著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發生了許多疑問:這個人不是某人的同鄉麼?那個人不是某人的門生麼?還有,這個人由禦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於某人的意思?……他思索著,猜疑著,隻好把手中的朱筆放下。

正在這時,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拿著一個文件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禦案上。崇禎害怕又有了不好的軍情或災荒,狐疑地問:

“什麼文書?”

“啟奏皇爺,這是大學士劉宇亮的奏本,剛才文書房送進司禮監值房中來。”

“劉宇亮……什麼事?”

“他因虜騎深入,畿輔糜爛,懇求萬歲爺派他去督察諸鎮援兵。”

崇禎猛然一喜:“什麼?他要去督察諸鎮援兵?”

“是,皇爺。”

“讀給我聽!讀給我聽!”

王承恩拿起來劉宇亮的奏疏,用富於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誦起來。奏疏中許多句子寫得激昂慷慨,充滿忠君愛國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動,不由地聲音打顫,熱血沸騰。崇禎當然也很感動,一麵聽一麵不住地微笑點頭,眼睛裏閃著淚花,同時心裏說:“難得!難得!”當奏疏讀完以後,崇禎已經做好了重大決定,果斷地吩咐說:

“去,快替我擬旨,派劉宇亮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

“盧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問。

“著他來京聽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臉上瞟了一眼。他知道盧象升並沒有打過敗仗,皇上平時誤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鬼話,才對盧象升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他不敢說一個字,隻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擬旨。他剛走到乾清宮的廊下,崇禎又把他叫了回來。他躬身肅立在皇帝麵前,等候著新的吩咐。但皇上什麼話也沒說,顯然是等不及由秉筆太監代他擬旨,自己提起來象管狼毫筆,飛快地寫出一個手詔:

首輔劉宇亮疏請督師,情詞慷慨,殊堪嘉慰。著該輔臣即赴保定軍前,總督諸鎮,相機進剿,驅除逆虜,迅奏膚功,以安邦國。至盧象升畏葸不前,實堪痛恨,著即褫去本兼各職,來京聽勘。欽此!

他把這個簡單的手詔寫好以後,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筆,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隨即又省閱別的文書。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詔和禦案上另外一疊批閱過的奏疏拿起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盡管大學士劉宇亮在崇禎的眼中並不是一個合宜的統帥人才,但是由於他已經對盧象升很不滿意,又急於要改變畿輔的軍事局麵,就十分草率地決定了這樣的重大問題。他一向是一個慣於聰明自恃的人,所以縱然做出最愚蠢的決定,也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明,臨事果決。

他站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這個暖閣裏擺著兩盆名貴的梅花,一盆是綠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開。但是兩天來崇禎從沒有注意,直到現在才突然看見,並且聞見了它們的淡淡幽香。一個宮女看見皇上望著玉蝶梅,臉上帶著笑意,就指著朱紅盤龍柱子旁邊的一盆鮮花說:

“皇爺,這是昨天從草橋送來的一盆牡丹,剛剛開放。”

崇禎走近花盆看了一陣,心裏說:“這麼好的花,我竟會沒有留意!”他對宮女稱讚說:

“很好,雍容華貴中有無限嫵媚。什麼名兒?”

“聽說叫芙蓉三變。”

“這名兒倒新鮮。為什麼叫芙蓉三變?”

“因為它在清晨潔白如雪,巳時以後變作嫩黃,午間又變一次,粉白中帶一絲紅暈,宛如少女雙頰,一直到夜間都是如此。”

“是草橋送來的?”

“是昨天從草橋用暖車送來的。一共送來了十盆牡丹,有姚黃、魏紫、沉醉東風、楊家一撚紅……許多名色,都不如這一盆芙蓉三變最為名貴。皇後昨天下午就派都人們把這盆牡丹送來,放在這柱子旁邊。當時曾向皇爺啟奏過,因皇爺總在省閱文書,沒有留意。”

崇禎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說:“啊,草橋,這個地方還沒有給虜騎焚燒?”

當十月中旬清兵攻占盧溝橋和拱極城,把防守盧溝橋的高起潛打得大敗的時候,他一連三個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瞭望,看見到處是焚燒村鎮的大火。敵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鎮都燒光了。他一點不知道盧象升率領不足一萬人馬屹立在從永定門到右安門一帶,保衛這一帶安然無恙。有些小勝利,盧象升自己沒有上奏,楊嗣昌和高起潛也不上奏,所以崇禎帝一直被蒙在鼓裏,而他周圍的宮女和太監們也沒人能說清楚。他在心中歎息說:

“但願用劉宇亮代替了盧象升,總督諸軍能夠改變目前的軍事局麵!”

天色已經大亮了。一群鵓鴿從翊坤宮放出來,帶著響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盤旋一陣,向北海的白塔飛去。太陽照在乾清宮外的白玉雕欄、古銅仙鶴和鎏金銅鼎上。一個宮女把一隻鸚鵡籠掛在向陽的栝鬆枝上,拉起青緞籠圍。鸚鵡在陽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見一群太監帶著樂器走來,忽然叫道:

“請皇上用膳!”

恰在這時,一個麵貌漂亮的禦前牌子來到皇帝身邊,請他用膳。他放下朱筆,哦了一聲,站起來走出暖閣。

像平日一樣,每頓飯都在他的麵前擺滿了幾十樣葷素珍饈,除非他傳旨召皇後或某一妃子來乾清宮陪伴他,總是他獨自寂寞地吃著,旁邊站著許多小心服侍的太監和宮女,外邊奏著老一套的鼓樂。對這種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點樂趣,但是又不能不這樣生活,因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頭,便不合一代代傳下來的宮中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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