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城居高臨下,地勢險峻,自古作戰很少從東門仰攻。高夫人因為兩次隨闖王從潼關附近經過,早已對潼關城的地理形勢有所了解。在到了閿鄉縣境之後,她讓人馬在山中隱藏起來,一麵休息,一麵派人打探潼關的官軍動靜。經過打探,她知道官軍已經把糧草和馱運糧草的騾子、驢子準備齊全,定於十一月某日黃道吉日拔旗出發。潼關城南貫通河南、陝西兩省的幾條峪和崎嶇小路,如今因潼關解嚴,四野無警,官府認為李闖王的餘眾都逃到兩百裏外的商洛叢山中,所以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樣嚴密,而潼關南門和水門的守軍也很單薄。
賀人龍在高夫人來到閿鄉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選定的吉日,率領著本部人馬和潼關原有守軍的大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商州進發了。隊伍開拔後,他也騎馬出城,卻故意不出南門,而從水門出去。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名字上有個“龍”字,龍得水可以騰雲致雨,從水門出取個吉利,便可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闔城官紳送他從水門出城,在通洛川為他餞行,預祝他一鼓掃清“餘孽”,使朝廷無西顧之憂。賀人龍認為李自成和劉宗敏大概都已陣亡,縱令未死,身邊剩下的人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驚弓之鳥,隻要他用心搜剿,不難斬盡殺絕。他連喝幾大杯酒,意氣風發,與送行的眾官紳拱手相別,飛身上馬,揮鞭追趕大隊。送行的人們望著他的大旗和前後簇擁的親兵、幕僚們轉過一個山腳,於是或騎馬,或坐轎,散亂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約申尾酉初,高夫人和劉芳亮就率領隊伍向潼關出動。一氣奔了五十多裏,黃昏後來到了潼關城外七八裏遠的一個村莊裏。人馬即刻把村莊包圍,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從向導的嘴裏弄清楚這個村子裏有一個勾結官府、魚肉鄉裏的土豪劣紳,家中廣有錢財,騾馬成群。農民軍出其不意進到莊裏,將他捉住,當眾亂刀砍死,又殺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後開倉放賑。劉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場裏,對大家說他們闖王親自率領的人馬,來此向潼關官軍挑戰,還有大隊人馬在圍攻閿鄉縣城。老百姓看見他們殺了惡霸,開倉放賑,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見“闖”字大旗和隊伍整齊,一色高頭大馬,就對劉芳亮的話完全相信。高夫人還怕騙不住官軍,事前從親兵中挑了一個人扮做闖王模樣,在場裏出現一次,對劉芳亮低聲說了幾句話,仿佛有所指示,然後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處巡視。於是老百姓對李闖王的來到村中,更加堅信不疑。
劉芳亮散了賑之後,隻叫大家幫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戰時候全村百姓去到潼關城下邊呐喊助威。百姓們久已震於李闖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處,且料就官軍夜間不敢出關,紛紛答應照辦。一些貧苦青年平日吃沒吃的,穿沒穿的,還受有錢有勢的人們欺壓,這時都懇求收留他們。可是農民軍因為缺少馬匹,不能多收留,隻挑選了五個年輕力壯、家中沒什麼掛牽的小夥子留下,把在土豪家裏得到的三匹好馬和兩匹騾子給他們騎。
三更時候,劉芳亮親率三十名將士拿著沿途收集的鳥槍、火銃,到了潼關城下,站在滾木、礌石、箭和抬槍所不及的地方,向守城官軍高聲謾罵,挑戰。站在後邊一箭之外的將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關上駐軍從夢中驚醒,齊奔上城,火炮、弓、弩亂發,滾木、礌石齊下。劉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鳥槍、火銃。官軍剛把大部分人集合東門,正準備派一支人馬出戰,忽然南門和水門外炮聲又起,火光衝天,呐喊挑戰,並見樹林中火把甚多,來往不絕,摸不清農民軍的虛實,隻好龜縮在潼關城內,等待天明。農民軍在城外鬧騰到四更時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當農民軍在城外挑戰時候,丁啟睿惟恐關城有失,倉皇奔上南城,督率將士嚴守,同時派人潛出潼關西門,飛馬追趕賀人龍,叫他火速回師。等到農民軍退走以後,他派人出城察看,見一通石碑上貼著李自成給賀人龍的挑戰書,約他於十日之內到陝州以東的張茅鎮附近會戰;如賀人龍不去會戰,闖王就要重回來攻進潼關。詢問城外百姓,都說確實是李自成的人馬,親眼看見“闖”字大旗,並看見李自成本人穿著青布箭衣,戴著白色小氈帽,騎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馬上指揮挑戰。丁啟睿立刻一麵火速奏報皇上,一麵檄告河南巡撫李仙風。有一個幕僚對此事有點懷疑,趁他的奏疏尚未發出,走到他的麵前說:
“大人,河南府係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論這股流賊是否有闖逆在內,給河南李撫台的文書均應火速發出。隻是給朝廷的這封急奏以及與兵部的緊急塘報,是否可以稍緩發出?”
“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問,輕輕地晃著腦袋。
“以卑職看來,昨夜這股流賊,未必有闖逆在內。請大人再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闖逆在內?”
“當日流賊突圍逃竄之時,分作二股,精兵悍將多向商洛山去。倘闖逆未死於亂軍之中,必隨這一股逃入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職對此不能無疑,恐墜入流賊狡計。”
丁啟睿哈哈大笑,隨即用指頭輕敲桌子,說:“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為何許人!此賊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學生愚見,當日李逆欺騙官軍,分作兩路,他自己潛攜老弱,向豫西逃命。馬科與孫撫台都上了他的大當,以為他必以精騎自衛,故誤向西南一路追殺。倘若當時孫撫台一直向東追殺,則闖賊豈能逃脫?不幸孫撫台見不及此,致使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留地方之患。”
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說:“大人明察賊情,所見自甚有理。隻是卑職仍不明白:當時大軍雲集,圍得鐵桶相似,闖賊為自身計,離開精銳,而隨老弱突圍,豈不甚危?”
丁啟睿又笑了笑,說:“這幾年學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與兵法暗合。即以他這次隨老弱突圍一事來說,也正是所謂虛虛實實,變化無端。《兵法》雲:‘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逆賊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竄數省,屢挫官軍,迄今未能斬除者,蓋彼用兵往往與孫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說:“當夜有不少人親見女賊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說,也斷無夫妻分開逃命之事。縱然闖賊想拋棄高氏,高氏豈肯離開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領,但不論如何,終是女流之輩,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徹,卑職實不應再有疑心。但卑職今日聽說,昨夜襲擾潼關的流賊人馬不多。闖賊新敗之後,既然人數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麼?”
丁啟睿拈著胡須說:“此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
這位幕僚不再說話,其餘的幕僚們同聲稱頌:“大人明智,所見極是。”兩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書就這樣發出了。
卻說高夫人和劉芳亮進擾潼關後過了兩天,突然在夜間攻進靈寶,占領了城東北角一裏多遠的娘娘山,進入東關,焚燒了幾間房子,火光衝天。知縣和駐軍都驚慌失措地奔上城牆,在火光中隻見“闖”字大旗招展,騎兵來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親兵頭目張材一直騎馬到吊橋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書子,以闖王的名義告訴城中父老不必驚慌,他隻是要逼賀人龍出關作戰,並不攻城。一個守城兵探頭往下問:
“喂,你們到底是誰的人馬?”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
“李闖王不是在潼關南原完事了麼?”
“放狗屁!我們闖王的人馬永遠不會完!”
“你是誰呀?”
“你問爺爺麼?好,你聽!”
張材清一下喉嚨,用一套韻語向城上回答,聲音中帶著自豪和對敵人的輕蔑:
你爺爺的家住在
北山南裏,
南山北裏,
有樹的村兒,
狗咬的營兒。
《百家姓》上有姓兒,
朝廷的告示上題著名兒。
十五歲跟了闖王,
放羊娃兒的鞭子換成了刀槍。
你爺爺走過平陽,
會過滎陽,
打過鳳陽,
攻過南陽,
圍過鄖陽,
破過涇陽。
這一年你爺爺闖得遠啦:
進過四川,
逛過甘南,
去過西番,
長城外打過轉轉,
逍逍遙遙地來到河南。
三天前攻過潼關,
如今來靈寶隨便玩玩。
唱完這一段之後,張材撥馬便走。等城頭上一陣亂箭射下,他已經走到強弩的射程之外了。
農民軍在這裏沒有殺人,隻把糧店裏的糧食裝滿馱子,把一部分糧食拋到大街上任窮人自己去拾。鬧騰了更把天,整隊撤走。這時城上發現了這一股農民軍的人數似乎不多,但因為是夜間,不敢出城追趕,隻在城頭大罵。高夫人怕完全露了底,不許弟兄們回罵,卻對慧梅笑著說:
“慧梅,吹一陣笛子讓城上聽聽。”
城上的人們聽不見農民軍回罵,隻聽見在雜遝的馬蹄聲中忽然出現了美妙的笛聲,登時不再罵了。農民軍漸漸去遠了,馬蹄聲聽不見了,卻聽見那一管笛子繼續在吹。過了一陣,那歡快而悠揚的笛聲變得隱隱約約,在遠遠的崗嶺間,在蒼茫的月色中,不絕如縷。城頭上有些人在談論,有些人仍在側著頭,屏息靜聽,直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時還仿佛覺得有遙遠而細微的笛聲飄入耳中。
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著人馬拉到熊耳山下,又進入永寧縣境。一天下午,人馬剛剛走出一個山口,聽見山下邊一片呐喊之聲,同時看見二十幾個人,男女老幼都有,挑著擔子,手執武器,從一座寨門裏奔逃出來。一位女的騎著一匹小馬同三個執刀步行的男人斷後。有一百多條漢子手執刀、劍、紅纓槍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後邊呐喊追趕。那個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帶有弓箭不用,卻用彈弓連著打傷兩個追在前邊的漢子,然後又走。走了不遠,又回頭打傷了一個追近的人。盡管她彈無虛發,但畢竟寡不敵眾,又被行李所累,眼看著她的二十幾個人就要被包圍起來。高夫人用鞭子指著,向劉芳亮問:
“你看,這是什麼事?”
劉芳亮仔細凝視片刻,說:“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馬賣解的。你看,走在前邊的那個老頭子還牽著一隻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後邊穿紅袍指揮追趕的中年人準是本地的惡霸。咱們快去救一救,不然他們就要吃大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