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笑著說:“莫性急。等咱們到了商州西鄉再商議吧。”
談話之間,劉宗敏、李過、袁宗第和田見秀都來了。大家一起到破廟中,看了看回來的將士。自成叫親兵取來了金創藥,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來。他帶著田見秀、李過和幾個親兵動手幫醫生洗傷,上藥,包紮,忙了一陣。郝搖旗沒有動手,站在一旁隻是笑,有時向左右的將士們擠擠眼睛。等自成忙過一陣,郝搖旗拉著闖王的手,笑著說:
“李哥,怪道老八隊的弟兄們願意替你賣命,打散了都願回來,原來你待他們比親手足還親哩!”
這天黃昏,郝搖旗把李自成、李過和田見秀留下吃飯。袁宗第和劉宗敏因身上的金創未愈,早已走了。郝搖旗從路上帶來些牛肉、豆腐。他吩咐親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來,放在桌上,霧騰騰地冒著熱氣。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兒巴掌那麼大的方塊子,放了些大蔥大蒜做作料,少油無鹽。親兵在每人麵前放了一個粗瓦碗,隨即又拿來一個裝酒的葫蘆。郝搖旗右手奪過酒葫蘆,左手端起闖王麵前的粗瓦碗,大聲說:
“李哥,咱弟兄們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團聚一起啦。孫傳庭和洪承疇懸重賞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別說他們沒有捉到你,連咱們一個重要掌盤子的也沒捉到。在戰場上他殺了咱幾千人,咱也殺了他幾千人。誰打敗了?誰也沒打敗。要說咱們打了敗仗,我郝搖旗的心中可不服!來,今天你開開戒,讓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搖旗的幾句話說得闖王和眾將都大笑起來。李過笑著說:
“可是高闖王死後咱們各股頭合起來,連眷屬有十幾萬人,如今陸續回來的隻剩下三四百人,沒有回來的想著也不過千把人。雖然咱們不泄氣,到底是倒了黴。”
“幾百人還算少麼?你叔侄倆起義的時候不是隻有兩三百人麼?俗話說,樹起招兵旗,不怕沒有吃糧人。等咱們把闖王的大旗一樹,人馬會像趕會一樣地四處奔來!”郝搖旗轉向自成,又說:“李哥,你說是麼?來,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歲以前本來是喜歡吃酒的,也有縱情豪飲、使酒任性的時候。近幾年來,他在各方麵日漸成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處處收斂,性情上有了很大改變。酒是輕易不飲了,要飲時也隻飲一杯半盞,連青年時期的酒量也大減了。今天一則因郝搖旗平安回來,還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馬,他心中十分高興,二則大敗以來將士死傷散亡殆盡,妻女均無下落,他的心中又異常煩惱,兩種心情交織一起,所以也願意陪搖旗吃酒。但是他奪著葫蘆,隻讓倒給他三五口酒。搖旗也不勉強,笑著說:
“李哥,你這個人,名氣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天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義軍首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帳中姬妾成群,吃飯時還奏著鼓樂。你跟他比起來,你簡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羅汝才的,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酒色之徒,缺乏宏圖壯誌,但是他聽了搖旗的話以後卻不說話,隻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倒是李過心直口快,冷笑一聲說:
“曹操雖然手下人馬很多,可是到底沒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氣候!”
自成趕快說:“也不能這麼說。曹操能夠籠絡住很多人,這就是他的長處,是他比一般人強的地方。”
郝搖旗已經替李過斟滿一碗酒,替田見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讓著大家說:
“咱們不談他曹操、劉備,喝酒是正經。來,來,咱們來一個開懷痛飲!”說畢,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雖然郝搖旗也掛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麵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過的酒量好,也善於猜拳,便伸出右手說:
“補之,咱倆劃幾拳,三拳兩勝!”
李過剛伸出一隻手來,卻見他的叔父把頭一搖,就把拳縮回去了。自成對搖旗和李過小聲說:
“弟兄們都沒有酒喝,有時連肚子也吃不飽。你們別大聲吆喝,悄悄兒吃幾口拉倒吧。”
郝搖旗吐一下舌頭,縮回拳頭,嘻嘻地笑著點點頭,望著李過說:
“闖王說的是。咱們喝啞巴酒吧。”
就在這刹那間,李自成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問題,搖旗處處都好,就怕將來認真整頓起軍紀來他有意見。他正在考慮著是否這時同搖旗談一談今後的一些問題,劉宗敏派一個弟兄來請他回後山去,他趕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見了宗敏以後,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個本村人探聽消息已經回來了。這個人向北去走出幾十裏,因潼關縣境內的鄉勇還在到處搜山,盤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來說,潼關附近的老百姓謠傳闖王和高夫人都已經陣亡,如今官軍正在各處的死屍中清查他們的屍首,並且說在靠近河南邊境的一個什麼峪中找到了一個女屍,官軍認為就是高桂英,首級已經割下來送往潼關,但老百姓又說不可信。這個探事人還聽說,如今各路官軍雲集潼關城外,總數不下五萬,日內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疇已經先動身過河了。
聽了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幾年來在陝西各地同他們作戰的比較精銳的官軍差不多全要調往北京勤王,今後活動起來就不再那麼困難了。憂的是,謠傳桂英已經死了,真的?假的?說是死在靠近河南邊界,按方向不是很對頭麼?
他把探事的農民叫到麵前,親自問了一遍,沒有問出來更多的消息。叫李強拿錢賞了探事人,他同劉宗敏商議如何繼續派人去河南交界處探聽老營的下落。正在商議,忽報又有一起人回來了。
在新回來的一起人中有李過的妻子黃氏和養子來亨,有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還有孩兒兵頭目羅虎和王四,他們都是由醫生尚炯帶回來的。在老營被打散以後,黃氏和來亨在親兵們的保護下突圍出來,路上遇見了羅虎率領的幾個孩兒兵合在一起,繼續南逃。中途遇著劉宗敏的眷屬和尚炯。後來遇到鄉兵截殺一陣,死了幾個親兵,孩兒兵也隻剩下羅虎和王四兩個,而羅虎的大腿上也帶了重傷。
他們的脫險歸來使人對高夫人的生死更加憂慮。他們都是隨著高夫人一起的,他們回來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後失散的是黃氏和來亨。據黃氏說,當她同高夫人離開的時候,高夫人的身邊已經隻剩下兩百多人,指揮各家親兵作戰的小將賀金龍已經受傷,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劉芳亮被官兵隔斷在另一個地方。高夫人看見情勢萬分危急,叫黃氏帶著來亨向東南突圍,而她自己指揮著身邊的人馬堵擋敵人。當時黃氏不願意離開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嚴厲斥責,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來個親兵擁著她和來亨的馬衝了出來。黃氏同高夫人年紀相當,多年來生死不離,雖然名分上是嫡親的嬸母和侄媳,但感情上卻像是姊妹一樣。加上高夫人英明幹練,黃氏在許多事情上都對她依賴慣了,一旦失去這位嬸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來。在回來之前,她還存在著一些幻想;等到見了闖王和李過,幻想突然破滅,當著闖王的麵就痛哭起來。別的女人們有的回來了見到親人,有的沒有見到親人,本來就忍著滿眶眼淚不敢哭,如今一聽說高夫人凶多吉少,又見黃氏一哭,也都哭出聲來。羅虎、王四和來亨,他們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愛,加上他們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來。雙喜比他們大一些,起初還竭力忍耐,不敢在闖王的麵前哭泣,後來再也忍不住,頭一低走出去,蹲在門外抽咽。張鼐跟在他背後出來,蹲在他的身邊偷偷抹淚。那些跟著闖王和李過多年的親兵們,也都很難過,噙著熱淚,不敢抬頭。
自從李自成起義以來,第一次在他的麵前出現這樣的場麵。他心中很難過,但不知說什麼好。劉宗敏平日最討厭女人哭,但他現在卻不發脾氣,同李過一樣低著頭不做一聲。自成望望大家,站起來輕輕地跺一下腳,說道:
“新吃了敗仗,士氣本來就不好,你們偏偏沉不住氣!”
他走出門外,聽見劉宗敏大聲地罵他的兩個女人,而李過也責備黃氏說:
“都怨你忍不住先哭!嬸子隻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連一個親兵也不讓跟隨在身邊。下弦月尚未出來,星光下隱約地現出來羊腸小路。這是他兩日來走熟的路。他走到那個常坐的磐石邊,不管石上多涼,頹然坐下。有很長一陣,他的心中像亂麻一樣,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兒和許多沒有下落的將士身上,忽而想到擺在麵前的許多困難,忽而想到潼關官軍會不會留下一部分追來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麼辦法使張獻忠和羅汝才重新起義。雖然他不願多想高桂英和蘭芝的生死吉凶,但高桂英畢竟是他的患難與共的結發妻子和好幫手,蘭芝是他的獨生女兒,她們的影子總是不斷地擾亂他的心,使他不能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考慮一個問題。在心情極度煩惱中,他對自己問:
“為什麼我敗到這步田地?為什麼?……倘若張敬軒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義,難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麼?”
他一時不能夠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歎息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星空。
看了一陣天象,他想起來高一功的情況不妙,尚炯回來了也許會妙手回春,便從石頭上起來,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見雙喜和李強站在一棵樹下保護著他。他對雙喜說:
“你舅舅在發高燒,快請尚神仙去瞧瞧,耽擱不得。”
“我舅舅在黃昏前已經退燒了,還喝了一碗稀飯。剛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給他吃了一包藥。我聽尚神仙說,俺舅吃了這付藥就不礙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沒說別的話,徑直向高一功住的窯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邊,看見他果然神誌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見尚炯等都已回來,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兒女都沒下落,加上創傷較重,心情比較晦暗,甚至擔心今後不容易重振旗鼓。趁著屋裏沒有別人,他悄悄地對姐夫說出來他的灰心。闖王在他的床邊坐下去,安慰說:
“一功,你不要為咱們打了個大敗仗灰心。劉邦同楚霸王打仗總是打敗仗,連自己的父親和女兒都給霸王俘去,可是後來終於得了天下。眼睛要往遠處看,別看目前一時。”
高一功歎口氣說:“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