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你說得對,說得對。老八隊就是紀律好,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淫婦女,不許擄掠。”
許多人附和老醫生,點頭說:“說得對,說得對。”
闖王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苦害百姓的草寇,永遠同坐山虎等杆子頭兒一樣?”
丁國寶被問得很窘,不敢正視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叫道:“闖王!……”
闖王又向眾人說:“你們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見這個姑娘,你們難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們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貪色,二不愛財;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強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頓出一個四民樂業的新乾坤。倘若你們願意跟我李闖王打江山,你們就從此不奸淫,不燒殺,做到真正起義,不再有草寇行徑。倘若你們想拉杆子禍害百姓,現在就從我的眼前拉出石門寨。兩條路你們揀著走!”
全院寂靜,沒有人不感到李闖王果然是正氣凜然,說的極是。
闖王又問丁國寶:“國寶,你說!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國寶羞慚地說:“闖王,我不做壞人!”
“好,好。隻要你真心跟我起義,就是我的愛將。你家裏有女人沒有?”
丁國寶趕快回答說:“回闖王,我是窮光蛋出身,從前連自己還養不活,哪裏來的錢討老婆!自從去年架杆子,才想娶個屋裏人,可是一直沒看上對眼的。”
闖王說:“你想娶個老婆也是正當的,可是不要搶人家的姑娘成親。目前殺敗官軍要緊,婚姻事應該從緩。等過了這一陣,咱們的隨營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難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難道不可以在農家姑娘中替你找一個,正正經經地結為夫妻?為什麼偏在官軍壓境的時候不想著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搶一個姑娘做老婆?等過這一陣就老了麼?”他微微一笑。許多人都不覺露出笑容。他接著說:“牛不飲水強按頭,尚且不行,何況是婚姻大事?她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又是個寧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縱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從,你除非殺了她,有何辦法?縱然強迫成了親,難道她不會尋無常?退一步說,縱然不尋無常,難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強摘的瓜不甜啊,國寶!”
丁國寶說:“闖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將她送走,送她回家!”
醫生高興地說:“好!這才是好辦法!”
闖王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國寶,近幾天,你這兒也有頭目和弟兄受別人勾引煽動,出去搶劫,我已經說過既往不咎啦。搶劫確實不好,我李闖王手下的義軍不興這樣,一向嚴厲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們有些頭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兒老小,生計無著,實在急需捎回去一點錢救命,出於不得已才去搶劫。目前老營也窮,一時關不出餉。今日我來,帶有少數銀子,我們分用。李強,取二百兩銀子出來!”
李強趕快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錠元寶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銀錁子。李自成接住銀子,用眼色召喚丁國寶走近一步,說:
“把這二百兩銀子分給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難較大的,多用一點。這一錠元寶留給你。你是一營掌家的,手中不可無錢。我知道你當頭領的困難,隻是因為老營近來也困難,一時對你照顧不周。先給你留下這五十兩銀子,等打敗官軍以後就好辦了。”因丁國寶沒有馬上接銀子,闖王催促說:“快接住銀子,接住!”
丁國寶將銀子接住,交給他的一個護駕的,轉給二駕。他手頭確實很困難,也知道闖王的老營困難,不知說什麼好,隻是感動地叫了一聲:“闖王!”闖王接著說: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補之情同手足。從今往後,你要記著:按公,你是我的部將,有令則行,有禁則止,萬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樣,在我的麵前如同子侄。過了這一陣,你的婚姻我會操心。目前,隻望你一心打仗!”
丁國寶手下的弟兄們十分感動,有的發出嘖嘖聲,有的歡呼,還有的打呼哨。國寶噙著熱淚,想說話,但嘴角抽搐幾下,說不出一個字。這個二十三歲的杆子頭兒,起小死了父親,母親守了三年寡,被族人賣到遠處,他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討飯和替人家放羊長大,很少嚐到過人間的溫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闖王這般對待,在手下人們的歡呼聲中他不由地撲通跪下,熱淚奔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歡呼聲停止了,呼哨聲停止了。眾人心情激動地望著鏟平王,非常肅靜。他的嘴唇嚅動一陣,終於抽咽說:
“闖王!這,這兩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搶劫,圍攻李友,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從今往後,我丁國寶別無話說,縱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國寶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天誅地滅!”
闖王拉他起來,笑著說:“能夠這樣,才不辜負你那個諢號鏟平王。”他已經看清楚丁國寶是真心實意回頭,心中異常高興,隨即吩咐國寶派妥當人將那個姑娘送到一單獨小屋中,給她飲食,找一位鄰居大娘做伴,嚴禁有人調戲,等明天打過仗以後派幾個弟兄送回她的村莊。丁國寶諾諾連聲。忽然有一個小頭目從大門外慌慌張張跑進來,用兩手分開眾人,直往丁國寶的身邊擠。國寶從神色上看出來他有要緊的事情稟報,不讓他在眾人麵前開口,使個眼色,把他帶進了西偏房。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闖王和尚炯都暗中詫異,而吳汝義和李強更是暗中做了應變的準備。
當李闖王走進鏟平王駐紮的地方時,坐山虎立刻得到了報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國寶會變卦,同他分手。繼而得到報告說丁國寶的手下人已經把闖王圍起來,動了刀兵,他高興得一跳八丈高,大聲叫道:“弟兄們,馬上出動,不要讓闖王逃走!”他一聲吆喝,全體弟兄一哄而起,各執兵器,亂哄哄地擁出大門。但是他的人馬還沒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來稟報,說是情況變了卦:從鏟平王院子裏傳出來歡呼聲和呼哨聲,而不是喊殺聲,守衛在大門以外的弟兄們也沒有慌亂情形。坐山虎登時感到進退都不好,事情變化得使他糊塗。手下一個親信頭目建議他不可造次,自願去見見鏟平王,問清實情。丁國寶的把守大門的小頭目怕引起吳汝義疑心,沒讓這個人進來見丁國寶,用幾句話把他打發走,就跑進來向國寶悄悄稟報說:
“操他娘,耳報神真靈,剛才的事情已經給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個人來察看實情,說他正在率領人馬前來,馬上就到。我說:‘回去告你們掌盤子的說,我們這裏沒有屁事,用不著你們的人馬幫忙,請千萬不要前來。倘若叫闖王知道你們仍不安分,惹出了禍事休指望我們幫一把。”’
“好,好,說得不錯。快去把大門把好,不許坐山虎那裏一個人進來。誰敢強往裏邊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刀槍不認人。如今闖王在這兒,你們放一個坐山虎的弟兄進來,我立刻叫你們吃飯的家夥搬家!”
“可是,掌盤子的,坐山虎這小子是一個剛出窯門的生紅磚,心一橫,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他的人多,萬一抬起老窩子來尋事,咱們光靠十幾個守大門的弟兄也頂不住。最好讓大家做個準備,免得臨時吃虧。”
“你去吧,我吩咐二駕準備。”
丁國寶隨即把二駕叫到麵前,把情況告訴他,叫他立刻率領五十個人去把住街口。二駕一走,他就到闖王麵前,一五一十地據實稟報。闖王笑一笑,說:
“坐山虎遲了一步。你快把二駕叫回來,街口不要站一個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來你在防備他。據我看,他派來的頭目回去一稟報,他準定泄了氣,不會來惹禍。隻要大門口留幾個人稍加提防就夠了。”
丁國寶立刻親自追出大門,把他的二駕喚回。闖王望望老神仙,說:
“子明,聽說坐山虎那裏有十幾個彩號,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沒有藥,也沒有醫生給治。另外,還聽說有一些染時疫的人。你的藥帶在身上?”
“帶在身上。”
“請你辛苦一趟,去替他們治一治。見到坐山虎,就說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長談。明天我到他那裏吃早飯,順便談點私話。”
尚神仙猜出了闖王派他去的用意,連連點頭,轉身就走。但剛走三四步,馬上轉回,望著闖王的臉色和眼神,懇求說:
“闖王,我求你趕快回廟裏睡一覺,莫要勞複了。這般勞累,別說是病後虛弱的身體,就是鐵漢子也撐持不住。回廟裏去吧,哪怕隻躺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著,重新坐在上房前簷下的圈椅裏,連說:“我撐得住,撐得住。”揮手催醫生快去給坐山虎的人們治病。醫生一走,他又同丁國寶拉閑話,拉著拉著,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頭一仰,眼皮一合,輕輕地扯起鼾聲。
丁國寶找一件夾衣搭在闖王身上,把閑雜人攆出二門,拉著吳汝義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裏邊的石頭上坐下,小聲扯閑話,親自看著,不許人進院裏來驚醒闖王。闖王的親兵們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隨即都栽起盹來,隻有李強還勉強掙紮著,不肯合眼皮。隨後他走到丁國寶的麵前,緊緊抓住國寶的一隻手,笑嘻嘻地小聲說:
“兄弟,我叫李強,是闖王的近門侄兒,現當他的親兵頭目。咱們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剛才我是不得不那樣,請兄弟不要記在心上。”
丁國寶回答說:“嘿!李哥,看你把話說到茄棵裏啦!你兄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從今以後,咱倆就是生死弟兄,一條心保闖王打江山,有鮮血隻灑在敵人前,哪畜生才記著剛才的事兒!”
這時已經將近黃昏了。丁國寶吩咐手下人替闖王們預備酒飯,恰好竇開遠和李雙喜一同走來。竇開遠捉到了官軍的一個細作,審出了坐山虎確實已經同官軍勾了手,也問出了官軍將要進犯石門寨的確實時間,而雙喜是見到了從老營派來的一個弟兄,要向闖王稟報緊急軍情。吳汝義悄悄地問了幾句話,知道軍情嚴重,但是他不許他們叫醒闖王,斬釘截鐵地說:
“縱然是天塌下來,也得讓闖王略睡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