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亮說:“你這個用兵方略,捷軒已經對我講了。我擔心的是,龍駒寨的官軍已經增加到兩千左右,可是防守這一路的義軍能戰的隻有四百人,且無大將指揮。倘若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你的全部妙計都吹了。從南到北,我軍在商洛山中占據的地方有兩百裏以上,有些地方,東西隻有幾十裏寬,是一個長條條。一處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說:“我們原來因為商洛山中人煙稀,不得不沿武關去西安的大道多占領一些地方,免得糧食和兵源困難,也使官軍不容易四麵合圍。目前官軍調集來的人馬多了,咱們占的地勢就顯得很不利了。我想,官軍從中間進攻,不外三路:一是從馬蘭峪往西來,過野人峪進攻我們老營;二是從宋家寨過射虎口來攻老營;三是從龍駒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斷白羊店的後路。前兩路你都不要擔心,老營可以萬無一失。龍駒寨那一路,確是要緊。我已經調搖旗從山陽境內星夜趕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調他帶三百人駐紮智亭山,防禦龍駒寨的官軍進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東去地勢險,另有四百人馬駐守。合起來共有七百人馬,搖旗又是一員戰將,隻要在官兵開始進犯後三天以內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盤棋都活了。”

“搖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對鄭崇儉猛衝猛打,將智亭山交給我守。有這七百人,我敢立下軍令狀,保白羊店的後路萬無一失。”

“不。我這次叫你回老營來,就是為著一則當麵告訴你作戰機宜,二則當麵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軍主將,搖旗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兩地的指揮統一起來。”

劉芳亮沉吟半晌,笑著搖搖頭,說:“闖王,你的主意很好,隻是一件,請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將。蘿卜掏寶盒,我不是合適材料。”

劉宗敏把雙眼一瞪,說:“怎麼,老弟,害怕挑起來這副擔子?哼,闖王還沒有叫你立軍令狀,你就想打退堂鼓!”

劉芳亮是一個容易紅臉的人,聽了這句話,登時臉紅得像倒血一樣,回答說:“劉哥,看你說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擔子,怕立軍令狀。如今局麵艱難,正是我出力拚命時候,怎麼會在敵人麵前夾起尾巴往後縮?你這話,可把你老弟笑話扁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推辭主將不幹?”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將材料,怕挑不起這副擔子,壞了大事,倒不如隻做一員戰將為好。”

劉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濃胡子一捋,哈哈地笑了兩聲,說道:“你說的算個雞巴!老弟,別胡扯啦。將士們愛戴你,闖王信任你,你怕什麼?你不想幹,難道你想叫我帶病上陣麼?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來劉芳亮心中有話不願說出口,趕快笑著插言說:“捷軒,你莫把明遠想推辭主將的話認得太真。他是個細心謹慎人,又很謙遜,如今把關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擔子交給他,他自然要推辭推辭。軍令大似天,你還怕他會不服從軍令麼?”他轉向劉芳亮,說:“明遠,白羊店的路程遠。軍情緊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沒有別的話,現在就動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誤,立刻告辭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門,拉著他的手,屏退左右,低聲說道:

“明遠,你跟我起義多年,我知道你能夠擔起重擔。如今咱們不能帶著大批害病的將士往別處去,更不能讓商洛山給敵人掃蕩。盡管咱們的人馬很少,可是隻許勝,不許敗。敗了,什麼都完了。”

雖然李自成的聲音很輕,但每句話、每個字都震動著劉芳亮的心。眼前局勢的嚴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這樣在大戰前對他叮嚀,卻還是第一次。在老八隊中,他是那種自成叫他去死他連頭也不回的將領之一,不需要這般叮嚀他也願為闖王灑熱血,拋頭顱,舍死向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動,眼睛直直地望著闖王,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隻是連連點頭,表示他心中明白。過了片刻,他喃喃地說: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計策去辦。”

闖王又說:“剛才在捷軒麵前,我看見你好像有什麼話不敢說出口,是不是?”

“捷軒的脾氣急躁,所以我有句話不敢說出。”

“一句什麼話?”

芳亮苦笑說:“闖王,你已經下令把郝搖旗調來同我一起領兵作戰,當然是再好不過。不過,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讓他做主將,我聽他的,免得壞事。”

關於郝搖旗可能心中不服的問題,闖王在事前也有點擔心,但倘若派郝搖旗做南路主將,問題更多,所以他反複考慮,隻能如此決定。聽了芳亮的話,他沒有多做解釋。回答說:

“你隻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搖旗明天一早趕來老營,當麵同他談談。搖旗的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話他還聽從。”

芳亮不好再說什麼,準備上馬動身,但是手已經搭上鞍子時忽然縮回,轉過臉來望著闖王,小聲說:

“李哥,目前是咱們從潼關南原大戰後遇到的最壞局麵。武關一路,我一定遵照你說的話辦,隻是老營空虛,射虎口這一路叫我很難放心。萬一敵人從射虎口進來,老營豈不危險?”

自成說:“你隻管全力對付從武關來犯的官軍,給鄭崇儉老狗迎頭一棍,然後回兵馬蘭峪。老營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擔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馬走了。李自成把幾件火速要辦的事交代吳汝義立刻去辦,然後回到上房。劉宗敏向他問道:

“明遠又說了什麼?”

“他別的沒說什麼,就是擔心搖旗未必肯聽他指揮。”

“扯淡!家有家規,軍有軍規。隻要闖王有令,誰敢不聽指揮?好吧,既然他倆平日麵和心不和,怕臨時鬧別扭壞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戰吧,看誰敢不齊心!”

闖王忍不住笑起來,說:“明遠不敢在你麵前露出那個話,正是怕你發了茅草火性子,要帶病親自督戰。果然給他看準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揮,說:“大敵當前,咱們的兵力有限,偏他們兩個人尿不到一個壺裏。你我都不去,這個仗怎麼取勝?”

“你現在不用著急。明天搖旗來見我,倘若他對明遠做主將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決定誰去不遲。”

高夫人說:“我對搖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補之、明遠這些人規規矩矩,要他們往東他們決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搖旗離開商洛山那件事說,雖然他今年過了端陽又回來了,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好。別人都能夠留在你的身邊吃苦,熬過那幾個月,他為什麼不能?這一點就不如一功他們!”

自成說:“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對搖旗這號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隻覺得咱們幾個親近的人是金不換,別人全是生鏽的鐵。”

宗敏接著說:“這話也對。縱然是生鏽的鐵,百煉也成鋼。對朋友嘛,不要隻說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說自己是旱孤樁。”

高夫人聽他們兩人這麼說,就不再說別的了。宗敏站起來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懷中那封緊要書信掏出來同宗敏商量,但又想著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怕他會動肝火,猶豫一下,決定暫且瞞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來一件棉衣,交給宗敏披在身上,把宗敏送出寨門。闖王曾經囑咐過老營中幾個管事的將領,為著宗敏的脾氣不好,使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動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經他事先同意不許擅自讓宗敏知道,所以李友從石門穀送來一封緊急書信的事,劉宗敏毫不知情。臨上馬時,他對闖王說:

“眼下幸好是石門穀還沒有出婁子,使我對北邊這一頭還勉強放心。聽吳汝義說,王吉元今夜要來老營。我本想等等他,可是兩個太陽穴痛得很,我隻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這一路!”

闖王說:“你快回鐵匠營安心睡覺,不要勞複。我等著王吉元,大概他馬上會來到了。”

當劉宗敏對李闖王提到石門穀時,石門穀山寨中的情況正在迅速惡化。……

高夫人在黃昏回到老營時,悄悄地問過中軍,得知那一封書子是從李友那裏送來的,情況嚴重。看見自成一直瞞著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來,她迎著他問:

“李友來的書子說杆子們要鼓噪,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麼處置?”

自成把腳一跺,罵道:“這群王八蛋,指望他們在北路堵擋官軍,沒想到賊性不改,擾害百姓,壞我闖王名聲,還打算挾眾鼓噪!我很不放心,那個挾眾鼓噪的坐山虎說不定是受了官軍勾引,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騰起來。”

高夫人勸道:“在這樣緊要時候,你千萬要忍耐,設法把亂子平息下去。等打過這一仗,黑虎星也來了,再從長計議。這些人都是沒籠頭的野馬,任性胡為慣了,憑著你闖王的名望高,也憑著黑虎星竭力號召,來聚在你的大旗下邊,有幾個人真懂得咱們剿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咱們的人馬有限,已經是麵前起了火,萬不能再讓背後也冒煙。萬一激出變亂,咱們就沒法全力對付官軍,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夠立住腳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敵之心,就趕快想辦法將他除了,越快越好。”

闖王雖然氣憤,但是也認為暫時隻能用安撫辦法把大事化為小事,度過目前一時。聽了夫人勸告,正合乎他的心意。他點點頭,歎了口氣,轉向一個親兵說:“請中軍快來!”

吳汝義剛才遵照闖王的吩咐,派出緊急塘馬,傳送調兵遣將的緊急軍令。辦完以後,他親自在寨中巡察一周,怕的是守寨的弟兄們疏忽大意。寨牆上今晚增加了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羅虎的孩兒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寨牆上有一些大小旗幟在微風中飄動,近寨邊樹影搖晃。守寨的人影兒倚著寨垛,槍尖和刀劍的雪刃偶爾一閃,但是聽不見說話聲音,幾乎連輕微的咳嗽聲也聽不到。節奏均勻的木梆聲沿著寨牆一邊走一邊響著,同附近義軍駐紮地的木梆聲互相應和,使秋夜顯得分外寂靜,氣氛也分外嚴肅。吳汝義巡視完,回到老營,聽說闖王叫他,就趕快往上房走來。

李自成坐在燈下把信寫好,打個哈欠,抬起頭來,看見吳汝義站在旁邊,隨即站起來說:

“子宜,你立刻動身,越快越好,趕到李友那裏。差不多有一百裏遠,明天吃早飯時你能趕到麼?”

“一路快馬加鞭,我想可以趕到。”

“現在人心惶惶,你隻帶三四個親兵去,免得路上招搖,使人們胡亂猜疑。都挑選最好的馬,務須在早飯以前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