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很美麼?”
“也隻是中等姿色,加上多日風塵奔波,當然比不上江南美女。”
“帶上來,由我親自審問。”
過了片刻,劉貴妃和陳妃被帶到英親王麵前。她們不肯向英親王行禮,低頭站在地下。阿濟格借助一位啟心郎的翻譯問道:
“你們是李自成的福晉和側福晉?”
劉貴妃不懂“福晉”是什麼意思,猜到必是問她們是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和如夫人,便抬起頭來毫無畏懼地回答說:
“我是大順國的皇後高氏,她是陳妃。我們國亡當死,不許你對我們二人無禮。”
“你真是李自成的皇後麼?”
“我正是大順的正宮娘娘。”
阿濟格又打量她們一眼,吩咐手下人給她們搬兩把椅子,讓她們在對麵坐下。他隻聽說李自成的妻子姓高,但對高桂英的年齡、相貌以及生平行事完全不知。他害怕受騙,又問道:
“如今你被我捉到了,生和死都在我一句話。倘若你肯說出實話,供出你確是什麼人,我會饒你不死。倘若冒充高氏,我將你千刀萬剮,或將你的肚子剖開。你自己不怕死,難道不為你腹中的胎兒著想?”
劉貴妃聽了這話,知道敵人並不清楚她的身份,更覺大膽,決心拚著被敵人剖腹,或受千刀萬剮之罪,也要哄住敵人,保護高皇後。於是她冷笑說道:
“皇後豈有假的?國家已亡,死節是分內的事,你不必再問,速速殺我就是了!”
阿濟格向陳妃問道:“你是什麼人?”
陳妃回答說:“我是大順國的陳娘娘。”
“她是什麼人?”
陳妃猛一怔,隨即回答:“她是我家皇後。”
阿濟格揮手說道:“帶下去,全都斬了!”
隨即劉宗敏和宋獻策被帶到階下先單獨把劉宗敏帶到堂上。英親王的左右喝令他跪下。劉宗敏睜大炯炯雙眼,冷冷地直望著阿濟格的臉孔,嘴角露出來嘲諷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道:
“我是大順朝的大將,不幸兵敗被擒,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向胡人下跪?”
英親王的左右護衛又一起大聲吆喝,命他速跪,聲音震耳。劉宗敏繼續挺立不動,隻是冷笑。阿濟格用手勢阻止眾人吆喝,向劉宗敏說道:
“李自成已經力盡勢窮,逃往九宮山一帶山中潛藏,我已命我大兵分路搜剿,數日內必可捉拿歸案……”
阿濟格剛說到這裏,忽然接到吳三桂從興國州來的一封緊急文書。他是在肅清了黃岡、漢陽一帶的大順軍幾股潰散人馬之後,從武昌直奔興國州的,沒有參加富池口和桑家口兩次戰役。阿濟格將書信拆開一看,前邊滿文,後邊漢文,繕寫得很清楚。他隻將滿文看了一遍,便交給旁邊的大臣們,沒說一句話。吳三桂已經被清朝封為平西王,食親王俸祿,但是他在給英親王阿濟格的信中措辭十分謙恭。他首先對“大軍”在桑家口又一次大捷,並俘獲劉、宋等人,向和碩英親王謹表祝賀。接著說他的父母和全家三十餘口慘遭李自成和劉宗敏殺害,有不共戴天之仇,懇求將劉宗敏交給他,生祭他的父母神主,然後由他親自將仇人淩遲處死。阿濟格早已胸有成竹,繼續向劉宗敏問道:
“我知道你在李自成下邊,十分受人尊敬。我朝很需要你這樣的人,倘若你投降我朝,必然受到朝廷重用,富貴榮華更不用說了。你肯投降麼?”
“我劉宗敏自從隨闖王起義那一天起,就沒有想到日後會投降敵人之事。告訴你,我是鐵匠出身,連我的骨頭也是鐵打成的。我是個鐵打的漢子,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倘若你不識趣,再要勸我投降,我可就要破口大罵了!”
阿濟格沒有生氣,心中讚賞這樣的鐵漢子,揮手使兵丁將劉宗敏帶走。
宋獻策被帶上來了。他用戴著手銬的兩隻手向阿濟格拱一拱,昂然而立,等著問話。阿濟格向他打量一眼,看見他個子雖矮,衣服破爛,帶著斑斑血跡,卻是麵貌不俗,神態鎮靜,也不用怒目看他。這一切都給他印象很好。他問道:
“你是李自成的軍師,被我捉到,想死還是想活呢?”
宋獻策笑著說:“我被你捉到之前,當然想活。既然被你捉到,死活都不由我,何必相問?”
阿濟格很滿意他的回答,麵露笑容,又問道:“你認為李自成是怎樣一個人哪?”
“自古以來成則王侯敗則賊,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明朝無道,陷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自天啟末年開始,豪傑並起,擾擾攘攘,大小頭領,何止千百。有的旋起旋滅,有的依附旁人,不能自主。真正能獨樹一幟,百折不撓,民心所向,群雄歸服,推倒明朝,建號稱帝的,也隻有李王一人而已。所以大順雖亡,李王卻不失其英雄本色。”
阿濟格笑一笑說:“你原是江湖賣嘴的,確實很會說話。我們滿洲人也喜歡看相算命,還喜歡薩滿跳神。自然你這一行與薩滿不同,你有學問,也比他們高貴。諸葛亮也是你們這一行的,我讀過《三國演義》,很佩服孔明。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凶禍福,能夠借東風,擺八卦陣。你當然沒有這些本領。你隻會看星相,講地理,觀風望氣,占卦看相,批八字,選擇日子。有這些本領就夠了,我們八旗人看重,給你官做,你肯投降麼?”
宋獻策更覺大膽了,從容回答:“多謝王爺看重,山人實不敢當。山人本是江湖布衣,無心功名富貴。崇禎十三年冬,李自成率兵進入河南,以吊民伐罪為號召,劫富濟貧,開倉放賑,誅除貪官,免征錢糧。當時中原百姓已經有十餘年經受不斷的天災人禍,死亡流離,慘不堪言。因此之故,闖王所到之處,百姓視為救星,開門迎降,從者如流。山人為助闖王一臂之力,拯救中原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願受禮聘,做他的軍師。今日闖王已敗,山人被俘,成為王爺階下之囚,蒙王爺不殺之恩,實出山人望外,何敢再受聖朝官職?山人曾受闖王厚遇,不能為他盡節,已經內心有愧,請王爺萬勿授山人官職,得全首領足矣!”
阿濟格問道:“你想做什麼?”
宋獻策說道:“倘蒙不殺,懇王爺放山人仍回江湖,從此不問世事,常做閑雲野鶴,於願足矣!”
阿濟格想了片刻,說道:“我可以不殺你,帶你到燕京去,啟奏攝政王,將你放了,可是你不能離開京城。再要生事,跟造反的人暗中來往,我就救不了你了。”
“山人何敢再生事端。此生別無他望,能夠賣卜長安,糊口足矣!”
阿濟格向左右問道:“他不肯留在燕京,想住在西安擺卦攤麼?”
啟心郎趕快解釋說:“稟王爺,他說的長安,就是指的燕京。”
阿濟格笑著說:“漢人讀書多了,說話總是拐著彎兒。好!將宋獻策帶下去吧,不要讓他逃掉。”
坐在一旁的大臣又指著花名冊問道:“李自成的養子、偽義侯張鼐妻一名,如何處置?”
“長得美不美?”
“不算很美,身負重傷。”
“斬!”
“偽蘄侯穀英妻一名,年約三十五六歲,腿上受傷,如何處置?”
“斬!”
“偽總兵左光先並一妻三子共五口,如何處置?”
“斬!”
“太原府故明朝晉王的兩個妃子如何處置?”
“帶回燕京。”
“王爺,偽汝侯劉宗敏,並一妻二媳,如何處置?”
“捉了兩個兒媳,他的兩個兒子呢?”
“或是陣上被殺,或是陣上逃走,沒有捉到。”
阿濟格沉吟片刻,說道:“劉宗敏嘛……”
大臣趕快說:“王爺,平西王那封書子……”
阿濟格忽然決定,說:“劉宗敏雖是流賊頭目,可也算一個英雄,不必斬首,用弓弦將他勒死得啦。至於他的一妻二媳,發給有功將領為奴,不用處死。”
“可是平西王說,劉宗敏逼死了他的故主崇禎帝後,殺死了他的全家三十餘口,請王爺交給他生祭父母亡靈,然後由他親自動手將劉宗敏千刀萬剮處死。”
“不管他!劉宗敏是明朝的死敵,不是我大清朝的死敵,用弓弦勒死也就夠了。”
阿濟格說了這話,左右大臣看見他從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不知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敢再提吳三桂的書信。
處理完了公事,阿濟格想到江南的鬼天氣,才交五月就這麼熱,蚊子又多,雨也多起來,在關外可不是這個樣兒。他正要罵江南天氣不好,一個麵目姣好的十六七歲的少年包衣趕著來到他的座椅右邊,躬下身子,雙手將一杆有碧玉煙嘴、白銀煙鍋、紫檀木長杆的旱煙袋,送到他的麵前。他用右手接住旱煙袋,將碧玉嘴放進口中,下意識地用左手大拇指將煙袋鍋按一按,將頭向右邊偏去。等少年包衣將紙煤吹一吹,替他點燃白銀煙袋鍋以後,他又坐正身子,瞧一眼放在桌上的用黃緞包著的東西,對文武臣僚們說道:
“眼下頂要緊的一件事,是捉到李自成本人。一旦捉到,就立即將他的首級連同他這顆金印,”他又向黃緞子包袱望了一眼,“送往燕京。我們就大功告成,可以班師了。”
李自成一是因為疑心白旺,二是因為斷定清兵必然向江西境內追擊,所以不聽白旺苦苦勸阻,毅然離開了大股部隊,打算從九宮山的北麓穿過通山縣境,再穿過通城縣境,繼而進入蒲圻縣境,就可以將追趕他的清兵遠遠地拋在身後了。他想著,皇後的大軍必已進入湖廣境內,隻要他到了蒲圻,他就可以得到皇後的消息,就可以奔往皇後的軍中,到那時他就得救了。
滿懷著這樣的希望,李自成進入了通山縣境。不幸的是,通山縣境的老百姓同其他地方一樣,不是逃避,便是憑著山寨抗拒,使他這一支隻有幾百人的饑餓疲憊的隊伍既得不到食物,也得不到一點消息。這天午後,李自成到了九宮山附近的一個山口。那裏隻有幾家人家,名叫李家鋪。突然與入山搜索的清兵遭遇,他的這支小部隊士無鬥誌,一見清兵迎麵而來,立即四散逃命。逃不快的或被殺,或投降了。李自成身邊隻剩下二十多人,多是步兵。經過一座小山寨時,被鄉勇攔住去路,放了幾銃,一陣呐喊,這二十多人也各自作鳥獸散了。
李自成單人獨騎,沿著一條河穀向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不知逃了幾裏,他聽見背後有人呼喊“搜山”,還有關外人的聲音。正在無路可去,忽然看見右邊山根處有一土洞,洞口外長滿荒草。洞口兩邊有一些灌木,枝葉扶疏,有一個大蜘蛛利用兩邊的樹枝,橫著洞口上部,結了一張網,所以看不清這土洞有多大多深。洞前是一條小河,他隻好涉水來到對岸,趕快下馬,牽著馬走上河岸,扒開深草,躲進洞中。這才發現洞有兩丈多深,十分潮濕,靠後邊光線很暗。他靠著烏龍駒站著,傾聽遠處的動靜,想著敵人也許會找到這裏,他將在洞口抵抗敵人,或被敵人殺死,或最後自刎而死,不禁在心中感歎:
“我李自成一世英雄,竟有今日!”
一陣濃雲布滿天空,洞中變得更加昏暗。在通山一帶,每年端陽前後,將進入黃梅雨季,忽晴忽雨,當地將這時節才開始多起來的雨水稱為端陽水。李自成躲進洞中不久,便開始落起雨來。有時雨小,有時雨大。當大雨來時,打在荒草上和沙石上,沙沙地響,還伴著不斷的電閃雷鳴。
開始下雨時,李自成想著敵人不會來了,便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坐下休息。剛坐下,聽見地下有一種微小的響動聲,使他吃了一驚。他本能地睜大眼睛,抓住劍柄,在昏暗中向地上尋找,忽然看見在他左邊地上有一條大蛇正對他昂首凝視,目光閃閃,不時地吐著舌頭。他“刷”一聲抽出寶劍,猛剁下去,將大蛇剁為兩段,又接連剁了兩下,蛇身分為四段。他看了看,用劍尖將斷蛇挑向遠處。他再向周圍尋找一陣,沒有看見蛇,惟有一隻拳頭大的癩蛤蟆,在附近地上慢慢地爬著。他平時很討厭這種東西,但是他不怕它,不去管了。
雨繼續下著,好像不打算停了。李自成暫時感到放心,由於實在困極了,不由地閉上眼睛,終於支持不住,身體一歪,靠在黃土洞的壁上睡著了。起初他睡不穩,不時驚醒,擔心搜捕他的清兵來到。後來見雨不但不停,而且愈下愈大,還有大風。想著清兵絕不會來,便真的睡熟了。雷聲、風聲進入夢境,變成了炮聲。李自成夢見山海關的戰爭,他有時站在高處觀戰,有時帶著少數人向前奔去,指揮將士們同吳三桂的人馬苦戰。後來突然出現了清兵,宋獻策來到他麵前,催他快走,說:“滿韃子出現了,再不走就遲了!”
烏龍駒十分饑餓。洞口就是青草,它很想去飽吃一頓,曾將頭向前探去,並且移動前蹄。但是當它知道韁繩是纏在主人的左胳膊上後,它不願驚醒主人,便忍著饑餓,不再動了。它望望主人,感到茫然和悲傷。
李自成又夢見劉宗敏。他吃驚地問道:
“捷軒,你從哪裏來的?”
“皇上,看來我們有幾步棋都走錯了,如今我心中十分後悔,可是後悔也晚了。”
這時他已完全忘了劉宗敏被俘的事,說:“捷軒,我們從前也敗過多次。再潛伏一個時期,樹起旗來,如何?”
“不行,皇上。如今你已經是皇上,再走回頭路,不可能了。往日官府罵我們是流賊,可是我們比現在自由多了。”
“今後怎麼好呢?”
“沒有辦法呀,臣隻想著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死後做了鬼也是英雄,決不會辜負皇上。皇上啊,你要小心,臣要殺敵去了。”
在一陣戰鼓聲中,劉宗敏拱拱手,策馬而去。
李自成又夢見慧梅。當她出現在麵前時,他吃驚地問道:“你從何處來的?”
慧梅跪在地上,哽咽說:“女兒從皇後那裏來。自從女兒死後,女兒的鬼魂從沒有離開過皇後身邊。”
“皇後現在何處?”
“皇後已經率領二十萬大軍從四川邊境出來,來到湖廣,正在日夜趕路,來救皇上,幾天內就會來到。父皇你要等著皇後啊!”
“慧梅,我將你許配袁時中,沒想到袁時中背叛了我。你大義滅親,幫助我除掉了這個奸賊,可是你也自盡了。我對此事十分後悔。慧梅,你怨恨我麼?”
“女兒隻怪自己命苦,怎敢怨恨父皇!”
李自成歎口氣說:“從北京回到長安以後,追封雙喜為忠王,也準備追封你為義烈公主,並要在長安城內為你建一座義烈公主祠,永受香火。不料局勢日壞,為你追封和建祠的事就停下來了。倘若你母後大軍能夠及時趕到,使我能夠脫離目前危難,轉敗為勝,重返長安,我就趕緊命禮部辦了這事,了我一番心願。”
慧梅哭了起來,隨後哽咽說道:“唉,父皇,人世渺茫,女兒已經不作此想。敵人即來搜山,父皇千萬小心。蘭芝在等我回去,我要走了。”
“蘭芝現在哪裏?”
慧梅沒有回答,叩頭起身,在李自成的麵前消失。
李自成吃了一驚,一乍醒來,看見洞外陽光耀眼,樹上的綠葉已經幹了,地上的草葉在上層的也幹了。他明白已經晴了很久。這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月份。他走到洞口偷望,看見太陽離山頭還遠,但是他不辨東西南北,隻從山頭不太高這一點判斷,想著大概是酉時以後了。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有滿洲話、關外話、山東話,他明白是敵人在搜山,心中說:“完了。”他暗中握緊劍柄,想著到不得已時在洞口戰鬥,或者自刎。
敵人已經從對岸來到河邊,過了河,走上沙灘了。李自成從暗處看得很清楚。他想著從岸邊到洞口,荒草被他和烏龍駒踩倒了一大溜,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在洞口廝殺也不行,倘若受傷,來不及自刎,就會被捉。烏龍駒仿佛聽見敵人愈來愈近。往日逢著將要廝殺的時候,它總是十分興奮地昂著頭,刨著前蹄,不由地蕭蕭長嘶,急於向前衝去,可是今天它沒有動,隻是側耳傾聽,沒有發出聲音。它已經進入老年,而且它也明白如今它的主人處境十分危險,倘不小心被敵人發現,它同它的主人就逃不走了。所以它憂慮地望望主人,聽聽外邊,既不敢刨動前蹄,也不敢發出鳴聲。敵人來到這邊岸上,沒有再向前進,隻有說話聲清晰地傳過來。
“絕沒有躲在這裏,沙上一點馬蹄印也沒有。”
“是的啊,倘若上岸,必然會踏倒這裏的草。可是草還是直楞楞的,不像有人走過。”
“你看,你看,那洞口還有蜘蛛網,那個大蜘蛛窩在網的中心,網沒有破。要是李自成牽馬進洞中,這網早就破了。”
好像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說:“趕快往別處搜索,不要耽誤時間。”
於是這一隊清兵回頭走了。李自成受了一場虛驚,卻不明白何以敵人會看不見沙灘上的馬蹄痕跡,看不見草倒了一溜,蛛網竟然會沒有破。他沒有深思這些道理,認為冥冥中有鬼神相救。想到夢見慧梅的事,更認為是慧梅的鬼魂在洞外救他。他心中感動,歎息說:
“果然是義烈公主啊!”
又過了一陣,人馬聲再也聽不見了。他重新走到洞口,側著耳朵向遠處細聽,同時用眼睛向洞外觀察,無意中恍然明白,不覺在心中叫道:
“哦,原來如此,原來是天不亡我。”
他首先看見離洞口幾步以外,原來有一隻大蜘蛛,利用兩邊灌木枝,結了一張大網,被他和烏龍駒衝破了,如今這大蜘蛛又在陽光下把網修好了。被他和烏龍駒踏倒的一溜深草,先經雨淋,後經日曬,如今全都豎了起來,同原來一樣。他又向河邊望去,經過一陣大雨,馬蹄和人足的痕跡也全都沒有了。李自成明白了敵人不來搜查土洞的原因,輕輕歎息說:
“真險啊!”
他回頭望望他的戰馬,想著烏龍駒在敵人來近時沒有發出叫聲,沒有噴鼻子,沒有刨蹄子,他不能不生出感激的心情。他撫摸著瘦骨突起的馬背,在心中又歎息說:
“差不多二十年的老夥伴,你也知道咱們眼下的危險處境啊!”
他決定先用剩下的豆料喂一喂它,夜間再將它牽到洞外,用青草喂飽。於是他退回洞內,解下裝豆料的口袋,倒出一半在地上,約有二升。當他取口袋時,烏龍駒靜靜地注視著他,似乎眼角有些淚水。當他倒口袋時,烏龍駒迫不及待地探過頭來,用鼻子向口袋聞,甚至用舌頭舐他的手背。隨後它俯下頭去,猛吃起來。李自成望著它低頭猛吃的情景,想著它是這麼餓,隻給它二升豆料,實在太少了。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不能不留下一點,以備救急之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