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宋獻策與劉宗敏率領數萬人馬先進了武昌,過了三四天才迎接大順皇帝進城。李自成在四月初進入武昌的時候,武昌幾乎是一座空城。城內外除駐紮著大順將士外,幾乎再沒有什麼別的人。前年春天左良玉的人馬第一次洗劫武昌東下,武昌的元氣已被破壞殆盡。沒有死於兵燹的百姓大批逃往鄉下或鄂南山中。後來有一小部分人回到城裏,還有一部分則或依靠部隊做些小買賣為生,或在亂世年頭同部隊拉上關係,混點差事。武昌城裏剛剛恢複了一絲活力,左良玉的人馬就再一次全軍東移,於十天前席卷而去。那些與左營有關係的人都跟著走了;同左營聯係不多的人又紛紛往鄉下逃了。人們一則害怕李自成的人馬騷擾,一則怕清兵來到,武昌一帶會成為戰場,所以凡是有力量逃跑的人都盡可能跑得遠一點,因此上不但武昌城差不多成了空城,就連隔江的漢陽鎮也不例外,稍微殷實一些的商鋪都已被搶光,人也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自成進入武昌之後,將沒有燒毀的總督署作為駐蹕所在,照例稱為“行宮”。此時文武大臣中常留在他身邊商量機密事的隻剩下劉宗敏和宋獻策了。文臣中喻上猷跟袁宗第在一起,現尚在荊門一帶;顧君恩則奉劉宗敏之命協助劉芳亮在黃岡一帶部署軍事,以牽製滿洲兵使之不能直攻漢陽和鄂東。但有消息說,此人已於數日前不知去向。武將裏原來田見秀也參與密議,隻因為退出長安時他沒有遵照李自成的諭旨將帶不走的糧食燒毀,結果幾乎全被清兵所得,以致受到李自成的嚴厲責備,從此他的心中很不自安,而李自成也很少使他再參與密議了。

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帶著劉宗敏和宋獻策,騎馬登上蛇山,觀察形勢。從大前天起,也就是李自成進入武昌的前兩天,宋獻策先來到,就在城東洪山一帶部署了重兵。今日天氣晴朗,李自成立馬蛇山高處,看見洪山一帶已經有許多旗幟,隱約的有軍帳和馬群。從洪山到武昌,幾座小山上也駐紮了人馬,正在修築營壘。宋獻策明白李自成心中十分憂慮,便故意麵帶笑容,用馬鞭指點著,一一告訴李自成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與地勢,然後說道:

“陛下請看,倘若滿洲人從別處渡過長江,從陸上進攻武昌,那麼這些大小山頭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隻要鼓舞士氣,加上指揮得當,憑借這些山上山下的堅固營壘,大東門和小東門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請看,從洪山往東,山勢連綿不斷,形勢甚佳。正如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所寫的:‘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請陛下寬心,此地必可堅守。當然,上流的金口,下流的鄂城、華容、葛店等處,都需要派兵設防。這些吃緊的地方,臣昨日已經同汝侯商議好,分派了將士前去守駐。”

李自成說:“袁宗第從荊州撤退下來的人馬,先頭部隊今日可來,明日大部隊到齊以後,也可以布置在大小東門外邊,與搖旗一起協防。”

劉宗敏說:“不必了。這一帶已經部署了郝搖旗和田玉峰的人馬,按人數說不算少了。漢陽很重要,那裏的兵力尚嫌不夠。我同軍師的意見是命袁營駐軍漢陽,那裏現有的一萬人馬也歸他指揮。請皇上斟酌,好事先派人去迎接袁營,將皇上的決定傳諭漢舉,就在漢陽靠岸。”

李自成點點頭:“就這麼辦吧——走,我們到蛇山那頭看看去。”

他們來到蛇山西頭,下了馬,站在瀕臨大江的黃鶴磯上。這裏,龜山和蛇山東西對峙,鎖住大江,逼得江水向東北奔流如箭。陣陣微風西來,江濤拍打著突出江心的黃鶴磯,澎湃作聲,銀色浪花四處飛濺。

李自成過去隻是素聞武昌的地理形勢如何好,如何重要,今日親上黃鶴磯,放眼一望,不能不為之驚歎: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險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在心中想到:要堅守此地,恐非易事啊!軍糧已所剩無幾,人馬也無法補充。況且潼關那麼險要尚不能守,何況此地?他想著這些不利情況,臉上不免流露出憂鬱神色。

宋獻策自然也有同樣的憂鬱,但是他總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當年那種奮發有為、百折不撓的精神,率領眾將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戰,挫敗敵人銳氣,爭取喘息機會。他深深知道,倘若再敗,退出武昌,就可能潰不成軍,大順朝就徹底完了。所以他盡量擺出一副從容的姿態,用同往日一樣老謀深算的語氣說道:

“陛下請看,這就是大別山,俗稱龜山,又稱魯山……”

“魯山?”

“相傳三國時候魯肅曾在此駐軍,山半腰至今留有魯肅墓,還有一座魯肅廟,所以大別山又稱魯山。”

“原來如此。”

“這山並不大,倒是名氣不小。山也不險峻,可是因為瀕臨大江,與蛇山東西相峙,故在軍事上十分重要。要封鎖長江,使下遊水師不能通過江麵,必須以重兵固守大別山。大別山不僅如長江鎖鑰,也是控扼南北的咽喉……”

接著,宋獻策又進一步說明大別山扼守南北的形勢:大別山下隻有一條路,近處則小山和湖泊星羅棋布。守住了大別山,就截斷了南北來往之路。大別山下自古就是戰場,有些曆史名將就敗於大別山下……

說到這裏,宋獻策突然停住,因為“敗於大別山下”一語觸動了他的心思,他猛然意識到此時此地對大順皇帝說這些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他有些心虛地看看李自成,見李自成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他才稍稍放下心來。就在這時,李自成突然指著江心的一個樹木茂密的沙洲問道: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有名的鸚鵡洲。唐代詩人崔顥有兩句詩雲:‘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說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將一部分水師駐紮在鸚鵡洲上,就可以與大別山、蛇山的守軍遙相呼應。”

李自成又指著漢陽城說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夾在大別山和長江、漢水之間,地理形勢很重要。”

宋獻策忙說:“那是漢陽鎮,轄屬於漢陽縣,漢陽縣又轄屬於漢陽府。漢陽府隻轄兩縣,一是漢陽,一是漢川。隻轄兩縣的府在全國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別無二處。武昌府與漢陽府僅隔一條長江,本來武昌府就可以管轄漢陽一帶,而偏偏在漢陽又設一府,又偏偏下轄隻有兩縣,其原因當是十分清楚的:隻要漢陽府能夠守住大別山一帶,就可以同武昌府夾江對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屬縣。”

李自成點點頭,對劉宗敏說道:“把袁宗第放在漢陽,讓他駐守大別山,很好。”

隨即他又向上遊遙遙可見的兩座山頭指著說:“那地方守長江也很重要,要不要駐軍?”

宋獻策說:“那兩座山,一座叫做大君山,一座叫做小君山,在以往的戰爭中都曾駐軍。我們今日人馬雖然不多,也該派去兩位將領率軍駐守才好。倘若敵人沿水路順長江下來,從那裏也可以向江麵打炮,或從那裏派兵船截殺。”

李自成又點點頭,沒說話,眼睛向別處望去。

劉宗敏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了,因為他對固守長江已毫無信心。這時他在心中說道:

“唉!固守,固守,不守不行,守又憑何而守?兵在哪裏?將在哪裏?雖說有十來萬人,可事到如今,哪一個還能頂多大用?”

就在這時,劉芳亮從漢川派人前來稟報:德安府已於五日前失守,潰散的人馬有一部分逃到了黃岡、漢川一帶,他已經收容了。可是顧君恩一直沒有找到,派人四處打聽,杳無音信,估計是真的逃走了。

劉宗敏忍不住頓腳大罵:“這班人,真是無恥之極!我們順風順水的時候,他們都跑出來舔屁股溜溝子,自己說自己是什麼‘從龍之臣’。一看局勢不好,做官沒指望了,又一個個腳底抹油——開溜,都是什麼東西!”

從黃鶴磯回到行營,李自成得到劉體純稟報:有細作從襄陽回來,說聽王光恩部下傳說,李過、高一功率領一支大軍前來湖廣,已經從安康進入四川,顯然是打算從夔州一帶出川。另有小股人馬從四川和湖廣兩省交界處向南,好像是向巴東、秭歸方向去。李自成在襄陽時已經聽到荒信,說李過、高一功等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漢中。如今聽到這消息,就覺得比較可信,看來,李過、高一功的人馬已與皇後會合了。他心中頓時大感欣慰,忍不住對宋獻策說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這裏與皇後的大軍會師。”

話雖這樣說,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複雜。一方麵,他確實感到振奮,仿佛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方麵,他又十分焦急,不知道這支大軍何時才能到來。他命劉體純趕緊再向襄陽、夷陵和秭歸派出幾路細作,讓他們火速再去打探高、李大軍的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呀!於是他又讓宋獻策卜卦。連卜了幾次,結果總是說確有大軍前來,但不能馬上趕到,最快也要等一個丁日方能到達。什麼丁日呢?看來四月間的丁日是來不了了;五月裏倒是有三個丁日。宋獻策掐著指頭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日,如果不能來,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丁酉日;如果還不能來,就隻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日,可是,那真是太遲了。按照李自成的願望,皇後的大軍至遲該在丁未日五月初六來到。即使這樣,離現在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清兵來勢凶猛,大順軍能不能在武昌堅守一個月呢?這麼一想,李自成的決心就又動搖了。可是不守武昌,更往何處去是好?想來想去,覺得隻有按照軍師說的辦,趕緊想辦法鼓舞士氣,征集糧草,安撫武昌一帶民心……

袁宗第帶領人馬來到了。李自成命他將人馬駐紮在漢陽大別山一帶,隨即向他詢問情況。袁宗第稟報說,他的人馬剛剛撤離荊門、荊州一帶,清兵的先頭部隊不足一萬人就到了。看樣子他們是要先占領荊州、夷陵一帶,然後再順流東下。李自成又問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說喻上猷已經逃跑了。問是怎麼逃跑的,袁宗第說道:

“喻上猷說他是石首縣人,在荊州一帶鄉親故舊好友甚多,自請回鄉號召士民,共保大順,抵禦胡人。借這個理由離開了我,一走就再沒有音信。”

“他的眷屬不是隨在軍中麼?”

“事後才發現,他早先已派人把眷屬送回石首縣鄉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臉來,不再說話。宋獻策使眼色讓袁宗第告退。當大帳中隻剩下李自成和宋獻策的時候,李自成忍不住長歎一聲,拉住宋獻策的手說道:

“獻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走了。想著兩年前,明朝的文臣們紛紛來投降朕,像蒼蠅一樣嚶嚶嗡嗡。那個局麵,何等熱鬧啊!可是自從退出北京,局勢變了,這班文臣就散去大半,有許多一轉身就投降了胡人,當了清朝官。退出長安,局勢又是一變,這時候就連自稱為最早的‘從龍之臣’也忙著逃跑。跑吧,跑吧,如今都跑光了。這些人,唉,他們也能算是人麼?獻策呀,文臣們逃光了,武將們也離心離德,都各為自己打算,一遇見敵人就逃命,就潰散。唉,不過兩年,兩年,獻策,就這短短的兩年呀……”

宋獻策也不由地動了感情,顫著聲音安慰李自成說:

“陛下不必為此事生氣傷神,他們既不同心,走掉也好。隻要我們能在此地固守一個月,待皇後大軍一到,大局就有轉機,重整江山不難。眼下最要緊的,是請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氣,如何固守武昌。隻要在這裏站穩腳跟,何患大臣不來?武將們自然也會同心同德,力保大順。陛下半生戎馬,身經百戰,是英雄創業之主,何至於心境頹喪若此。”

李自成點頭說:“卿言甚是,朕不應自己先心境頹喪,而應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勁頭來。”

停了片刻,他又小聲問道:“獻策,如今靠賞賜也不行了,可有什麼辦法能夠鼓舞將士之氣呢?”

宋獻策說:“近一二日來,臣也在為此事操心。倘若此時能天降祥瑞……”

“國運至此,不會再有什麼祥瑞了!”

“不!祥瑞何嚐沒有?隻是陛下每日應付戰事不暇,不曾留意罷了。昨日陛下曾言,今日要駕幸漢陽,慰勞將士,現在江邊船隻已經準備停當,對岸將士也已經在江邊列隊恭迎了。”

李自成因為連日心神不寧,這一件昨天說過的事情竟被他完全忘了,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情況。經軍師一提,他才恍然想起,說道:

“唉,讓對岸將士久等了。汝侯怎麼還沒有來到?”

“昨日在禦前商定,今日陛下駕幸漢陽勞軍,汝侯代陛下赴洪山勞軍,他已經去了。”

李自成又一恍然:奇怪,怎麼連昨夜親口吩咐劉宗敏代為洪山勞軍的話都忘記了?自己今年不過三十九歲,並不算老,忘性竟然這麼大!以前自己的記性非常好,千軍萬馬之中,隻要同哪一位新兵見過一次麵,問過姓名的,事隔多年,再見時不用思索,都能立刻叫出名字來。如今這是怎麼了?想到這裏,一種很不吉利的預感猛然冒上心頭,使他不禁心頭一顫:難道我真要完了麼?他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不敢再繼續胡思亂想,威嚴地輕聲說:

“起駕!”

十來隻大船停靠在漢陽門外的碼頭上,已經等候聖駕許久了。隻見最前邊的一隻船上,一百名親兵將士列隊肅立。第二隻船上是一班樂人,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樂器。第三隻船特別大,船上旌旗獵獵,船頭靠後一點兒樹一柄黃傘,黃傘後麵是一隊簡單的儀仗。一群盔甲整齊的武將和親兵,簇擁著李自成上了這條大船。緊跟在大船後麵的是四隻大小裝飾都一樣的船,船上乘坐的都是扈從親兵,也是旗幟鮮明,刀槍耀眼。再後麵又是四隻大船,分別載著二十多匹戰馬和一群管理戰馬的官員與馬夫。馬群中有一匹佩著帶銀飾的黃轡頭、黃絲韁、鎏金馬鐙、朱漆描龍馬鞍的戰馬,人們離很遠就能看出來那是大順皇上的禦馬烏龍駒。李自成為觀看江上風景,沒有坐在船艙中,而是坐在船頭上。黃傘在他的身後,他的前麵是一個青煙繚繞的大銅香爐。軍師宋獻策和禦前侍衛總兵官太平伯吳汝義都立在他身邊侍候,不敢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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