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咳,那些不忠不義的官員們,連謝升這老不死的在內,都是衣冠禽獸,豬狗不如,不得好死!”

這是北京被滿洲人占領以後,掀起的一股強大的反清浪潮。特別是在一般平民中爆發的民族激情更為強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較淺,認為不過是營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認為隻要太子不死,日後就有複國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漢人官員,除錢鳳覽從一開始就不顧死活要救太子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這一浪潮推動之下,更覺內心愧疚,也想站出來營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較大膽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丟掉富貴,不免瞻前顧後,措詞委婉,留有餘地。吏科給事中朱徽等幾個人,風聞將草草結案,殺害太子,趕快聯名上疏,辯論太子是真,認為這案子必須從容“研訊”,將真偽查清審明,昭示天下後世。他們在疏中寫道:

今必從容研質,真偽自分。草草畢事,誠恐朝廷曰假而百姓疑,京師曰假而四方疑,一日曰假而後世疑。眾口難防,信史可畏也。

錢鳳覽知道事情已經十分緊迫,又一次連夜草疏,營救太子,同時彈劾謝升。他明白上疏之後,十有九成會大禍臨頭,所以在奏疏繕就之後,他衣冠整齊,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個頭。因為老母親住在紹興家鄉,他又向南方叩了三個頭,喃喃地悲聲說:“兒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於國亡家破之時。今日一死,稍贖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親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義之氣所感動,此時明白他上疏之後必獲重罪,所以都噙著眼淚,不敢說話。

他的原配夫人隨老太太住在紹興,隨他在京城的是一位愛妾,頗通文墨,善寫一筆《靈飛經》小楷,這時懷抱著不滿三歲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麵前,哽咽說道:

“老爺,妾在夜間,當老爺憑幾假寐的時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將幾句過於激切的話刪去,使口氣緩和一點,就可以免去殺身之禍。老爺你一夜未眠,實在太困倦了,請改動幾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爺重新繕清,遞上去就可以平安無事了。老爺,改一改罷!”

錢鳳覽沒有做聲。

打更人從胡同中慢慢走過,剛打四更四點。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別黑暗,可是院子裏已經有雞聲喔喔。愛妾見他不做聲,一邊嗚咽,一邊勸他說:“老爺,老太太年近八旬,遠在家鄉。倘若老爺被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爺到了望五之年,才有這麼一個兒子,不滿三歲。倘若老爺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這孩子如何能長大成人,不絕錢府禋祀?……老爺,你多想想,千萬不要為了救太子,言語過激,惹出殺身滅門之禍……”

姨太太說不下去,痛哭起來。懷中的嬰兒忽然驚醒,哇哇地大哭起來。左右男女奴仆們有的唏噓,有的歎息,無不流淚。更聲、雞聲、哭聲、唏噓聲、歎氣聲混在一起。

錢鳳覽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總是到長安左門下馬碑前下馬走過金水橋,從承天門的邊門步行而入。這時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問道:“馬備好了沒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備好了,老爺。”

錢鳳覽含著眼淚對愛妾說:“倘若我不幸被殺,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後,帶著孩子和奴仆們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雖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愛妾仍然跪在地上,緊握著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頭。嬰兒隨母親大哭。錢鳳覽將奏本放在匣中,揣入懷裏,望一眼愛妾和嬌兒,輕輕歎口氣說:“毋亂我心!”隨即將腳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攝政王多爾袞聽了吳達海的稟奏,本來已對錢鳳覽十分生氣,等到看罷錢鳳覽的奏本,就由生氣變為痛恨,立即下旨將錢鳳覽和另外幾個上本的官員下獄。隻是由於近來特別忙碌,不得不暫時將這重大案子放在一邊。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爾袞在武英殿召見群臣,並將錢鳳覽等在押的官員從刑部獄中提來,親自問話。他的漢語官話雖然生硬,但比入關前已大有進步,所以他就用漢語官話審問,碰到有一個兩個字說不好時,由站在旁邊的大臣和啟心郎替他提一提。多爾袞神色嚴厲,口氣中帶著憤怒,先說道:

“本叔父攝政王帶兵入關,在山海關一戰打敗了流賊二十萬,克服燕京,為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使百姓們安居樂業。如今我英親王大軍正在奔向榆林,豫親王大軍已從孟津過了黃河,要走洛陽、陝州、靈寶去攻潼關。這兩支大軍進兵十分順利。另外還有一支大軍,從山東南下,如今已到宿遷一帶。這形勢擺得明明白白:流賊撲滅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經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寫了一封信,責備他們不應該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們報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從流賊手中得的,不是從崇禎手裏得的,名正言順。現在不知從哪裏出來一個無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禎的太子,擾亂人心。我朝統一中國,大勢已定,縱然太子是真,不過由我朝恩養終身,豈能接續已經滅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經明白了。晉王朱求桂原是明朝親王,謝升原是明朝大臣,他們都說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禎的宮眷,還有袁貴妃,也都說少年不是太子。這些證詞都已經明明白白地記錄在案。可是錢鳳覽竟然與奸民上下一氣,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錢鳳覽當麵指晉王是‘無君’,責備謝升不敢認太子,必受‘冥譴’。這些人都是逆臣亂民。那些亂民都已經逮捕下獄了,該殺的決不輕饒!不殺一批人不能夠鎮住邪氣!”

多爾袞說到這裏,略為停一停,用殺氣騰騰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錢鳳覽等上疏救太子的漢官們看了看,接著說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說太子是真的太監、錦衣侍衛、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統統斬首。錢鳳覽和趙開心等人本該同時斬首,姑念他們降順我朝之後,別的罪沒有犯過,我有心寬大為懷,隻要他們知罪認罪,以後洗心革麵,忠心不貳,可以免死,仍舊錄用,以觀後效。你們大臣們認為他們該殺不該殺?”

群臣跪下,都為錢鳳覽、趙開心等人求情。多爾袞本來並不打算就殺錢鳳覽,至於趙開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辭原不像錢鳳覽那麼激烈,所以也隻是嚇唬嚇唬,無意殺他們。聽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錢鳳覽問道:“錢鳳覽,倘若饒你不死,你還有什麼話說?”

錢鳳覽毫不畏懼,說道:“臣奉命參與審訊,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應當早有著落,不應該再羈押獄中。”

多爾袞說:“著落不著落,與你何幹?”

錢鳳覽不加考慮地說:“人各為其主耳!”

多爾袞聽了這話,將案子一拍,喝道:“胡說!錢鳳覽,你投降後就是我家的人,若說各為其主,就是還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卻為明朝盡力?”

錢鳳覽倔強地回答說:“今日之事,臣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隻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爾袞厲聲喝道:“狂悖!今日將錢鳳覽同眾犯人一起斬首!趙開心仍押刑部獄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處置。”

眾人大驚,但沒人敢再替錢鳳覽求救了。

當日正午,錢鳳覽被押往宣武門外刑場時,坐在囚車上,神色鎮靜如常。倒是一路上觀看的老百姓填街塞巷,人人落淚。這日黃塵蔽天,白日無光,天氣十分陰冷。錢鳳覽望望天空,望望街道兩邊擁擠觀看的士民,心中說道:“唉!天地愁慘,萬民悲哭,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隨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對自己說道:“滿洲人來到北京的時候,我以為是吳三桂擁立太子回京登極,到朝陽門外迎接。誰知不是太子,竟是滿洲的攝政王。我一步走錯,做了降臣。而今這一步走對了!從今而後,我無愧是中國的讀書人,無愧是文貞公的孫子!”

他繼續被押著往刑場方向去,盡管臉色灰白,卻竭力從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對死亡和對滿洲人極度蔑視的微笑,在心中說:“死何足惜,留得正氣在人間!”後來人們說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記。

錢鳳覽被押到刑場時,那二十六個因太子案而獲罪的犯人已經斬訖。一大片屍體縱橫,頭顱散亂,凝血滿地。恰在此時,一位官員飛馬趕到,向監刑的官員說了幾句話,隨即宣讀叔父攝政王的令旨:

“姑念錢鳳覽之祖錢象坤在崇禎初年曾為禮部尚書、內閣輔臣、武英殿大學士,為人骨鯁,頗負物望。著將該犯罪減一等,改為絞刑,以示我朝對前明大臣處處關懷照顧之恩義!”

隨即監斬官命錢鳳覽跪下,向攝政王叩頭謝恩。但是錢鳳覽沒有理會,似乎又流露出一絲冷笑,轉向監刑官說,他要拜別天、地、君、親,隨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親。這“君”顯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從容拜過之後,他對監刑官說:“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們都是刑部舊人,本來就人人懷著亡國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氣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動手,對著他哭了起來。錢鳳覽催促他們說: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快點了事為佳。”

當他被絞死以後,在刑場四周圍觀的士民們一起哽咽落淚,有的人忍不住失聲痛哭。

多爾袞為緩和漢人的怒氣,暫時不殺太子,將太子轉到太醫院羈押,專派十名兵丁看守。趙開心等人罰俸三月,照常供職。

第二天,在刑部衙門處決二十六個人犯和錢鳳覽的告示旁邊,順天府衙門奉叔父攝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張告示,要“窩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獻出真太子,可以封給官爵,厚賞金銀;倘若隱匿不報,定當嚴加治罪雲雲。士民們看了這張告示,都知道這是為殺害真太子做準備,個個搖頭,心中不忿。但人們敢怒而不敢言。過了年節以後,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開始紛紛議論太子的事情,還出現了要救太子的無頭揭帖。多爾袞正打算殺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謝升死了。謝升在死之前更加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見鬼。臨終的時候他連呼頭疼,聲音很慘,哀求說:“錢先生,請不要拘我太緊,我去,我去,我這就跟你去……”當夜就死了。滿洲人十分迷信,多爾袞聽到了這一消息,便把殺害太子的想法暫時放在一邊。可是人人都知道這案子並未了結,人們在繼續關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連醞釀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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