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府原是朱洪武第十三個兒子,封在大同,名叫朱桂。從朱桂傳了十二代。到今年三月間我們大軍到大同,這最末一代的代王民憤很大,死於亂兵之手。代府的支派有好多支,棗強王也是代府的一個支派,最後一名郡王,名叫朱鼐。”
李自成問:“哪個朱鼐?”
牛金星接著說:“鼐就是張鼐的鼐字,卓然不群的卓字加個金是卓然不群的卓字加個金字邊,又是一個怪字!這個朱鼐是最後一個棗強王,崇禎七年就病死了,不知何故。以後無人襲封棗強王。現在這個朱鼎現在這個朱鼎,按輩分是朱鼐的子侄一輩,看來並未襲封,而是由薑瓖把他找到,擁立建國,又偽稱為棗強王,便於號召。這是朱元璋的第十四代,代王朱桂的第十三代。薑瓖確實可惡,既投降了我們大順,又要投降滿洲,又找一個姓朱的後人,偽稱什麼棗強王。他是想左右逢源,這一次露了原形,實在可惡!”
李自成對劉芳亮說:“你下去休息吧,這幾天我就要往韓城去,你的人馬跟我一道過河。”
劉芳亮叩頭辭出。
李自成又望望牛金星,問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麼?”
牛金星一聽,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彈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許多官,都是他的同鄉,實在私心太重。”
李自成問:“你看應該如何處置?”
牛金星說:“念他是從龍之臣,還沒有別的大過,僅僅是照顧同鄉,可以對他嚴加責備,或降級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這麼輕饒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後,嚴懲貪汙舞弊的官吏,這情況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處不穩,人各為私,宋企郊雖係長安從龍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個規矩。”
隨即他提起筆來下一道手諭,交給旁邊一個侍臣,說:“立刻飛馬傳我的手諭:將宋企郊捉拿起來,下在獄中,等候發落!”
牛金星大吃一驚,前後胸猛然冒汗,低頭不敢說話。
剛剛說畢,新任兵政府尚書張元第前來求見。張元第原是明朝的一個舊官僚,因原來的兵政府尚書已過黃河去韓城,現在用人又很急,所以李自成把他留在身邊,給他一個兵政府尚書的職銜。李自成問他晉東南一帶人馬移動情況以及潞州、澤州二府人馬部署情況,張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點頭同意。忽然他想到張元第是河北省人,家鄉已經叛亂起來,就順便問道:
“你原是明朝太常寺卿,歸順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鄉,如今可都平安無事麼?”
張元第見皇上如此關懷他的全家,趕快跪下說道:“臣家鄉的人都說臣做了‘賊官’,將臣的家產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趕出家鄉,不知逃往何處。”
李自成問道:“你說什麼?”
張元第重複說:“臣家鄉的人都說臣做了‘賊官’……”
李自成突然將禦案猛地一拍:“替我拿了!”
立刻進來兩個侍衛,不由分說,將張元第綁起來,拖到院裏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順了我朝,吃我的俸祿,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說什麼你是做了‘賊官’,該殺該殺,推出去斬了!”
牛金星趕快跪下說道:“請陛下念他是無意間倉促說出,可以饒他一死。”
李自成說:“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當成‘流賊’。如今雖然投順了朕,心中仍以為朕是‘賊’。他做朕的官也是出於不得已。像這樣懷著二心的人,不殺,終留後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邊望一眼,“速斬!”
牛金星叩頭起來,渾身顫栗,覺得目前局麵實在可怕。朱洪武為一句話半句話就殺人的斑斑史跡都湧上他的心頭。他正想問一問皇上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謝了座,側身坐下,小腿仍在打顫。李自成歎口氣說:
“朕待人不薄。像宋企郊,朕給他吏政府尚書,官職很高。張元第,我給他兵政府尚書,官職也很高。朕沒有虧待他們。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麵下營私舞弊,令朕生氣。至於張元第這個人,骨子裏一直認為朕是‘賊’,剛才雖是倉促之間脫口而出,沒有留心,可是倘若他平時心裏沒有這個想法,如何能脫口而出呢?所以非殺不可。你為他講情是出於你做宰相的職責,怕朕殺錯了人。可是這種人是非殺不可的。朱元璋是開國皇帝,他比朕殺的人多呀!有許多笑話,你比朕更清楚。連人家說‘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認為是罵他當過和尚,頭上沒有頭發。像這樣糊塗的事情,朕絕不會做的,朕隻殺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來說:“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絕不會輕易殺人,況且治亂世用重典,在目前也隻好嚴懲有罪的人。”
李自成問道:“李岩兄弟要回河南,他們的奏本已經呈上來十多天了,朕一直沒有批下去,也沒有召見他們。可是馬上我就要過河往韓城去,這事情也該處分了。你說要不要讓他兄弟帶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擔責任,隻說:“此事臣反複思慮,不敢做出決定。陛下聖明,還是請陛下宸斷。”
李自成說:“有許多事情,你可想過麼?”
牛金星說:“陛下所言何事?”
李自成說:“宋獻策獻的《讖記》,你我都看過的。上麵有一句話:‘十八子,主神器。’會不會李岩覺得他也姓李,現在要離開我,另有別圖?你想過沒有?”
牛金星不敢說有,也不敢說沒有,含糊地說:“《讖記》上的話,不知李岩怎麼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這樣幾句話,”他拿起奏本,讓牛金星到禦案前看,“這奏本你看過,這幾句話你還記得麼?你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厲害,說:“臣為陛下江山著想,這話看來還是陛下平日的‘收拾民心’的意思。不過李岩往年也說過多次,如今還是那幾句老話。”
李自成冷冷一笑,說:“你看,他說:‘臣等馳回河南之後,當宣布陛下德意,撫輯流亡,恢複農桑,嚴禁征派,整飭吏治,與民更始。’”說到這裏,他又望著牛金星,“你對這些話有何看法?”
牛金星還是莫名其妙,說:“從這些話也看不出來與他平日說話有什麼不同。”
李自成說道:“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買人心,還不顯然麼?”
牛金星已經看出來李自成對李岩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說別的話了。他自己最近雖然表麵鎮靜,實際內心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沒有想到大順朝敗得如此之甚,沒有想到各地如此不穩,前途難以逆料。而他是大順朝丞相,為禍為福都直接幹係他的身上。萬一李自成追究起他當朝丞相的責任來,他將必死無疑。所以現在對李岩的前途,他隻能聽之任之。他見李自成又一陣沉默不語,便站起來恭敬地問道:
“陛下預定後天就要起駕,往韓城駐蹕。李岩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須有一個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們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見他們,當麵曉諭明白。他近來十分焦急,也向臣詢問過幾次,臣隻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決定?”
李自成還是拿不定主意,說:“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但牛金星剛剛走出宮門,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問道:
“你敢擔保李岩兄弟沒有二心麼?”
牛金星說:“臣與李岩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麵前共同商議之外,並無私人來往。”
李自成說:“朕不是害怕你們有私人來往。我問你,李岩在洛陽主持放賑的事,他手下人都對外宣揚,使饑民都以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們。你還記得麼?”
牛金星輕輕點頭,心裏想:“唉,李岩完了!”
李自成又問道:“他這奏本裏頭用了‘與民更始’四個字。這‘更始’二字怎麼解釋啊?”
牛金星說:“‘更始’就是重新開始,換一個辦法來整飭吏治。”
李自成又問道:“先生過去替朕講《資治通鑒》,朕還記得‘更始’是一個年號,是不是?”
牛金星沒有想到李自成疑心這麼大,趕快跪下說:“是的,當年南陽劉玄起兵討莽,號為更始將軍。後來攻長安,被擁立為帝,年號更始。劉玄被殺之後,因無諡號,隻稱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難道李岩也想來一次與民更始’麼?”
牛金星聽得出了冷汗,說:“皇上,李岩未必有此大膽,可是臣也不敢說他到底有什麼心思。”
李自成說:“朕看他現在要朕給他兩萬精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麵,難道不是想效法劉秀以司隸校尉巡視河北麼?”
牛金星不敢說話。
李自成又說道:“朕想起來了,李岩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你大概還會記得。”
牛金星問:“不知是哪兩句?”
李自成說:“‘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你記得不記得?”
牛金星說:“臣尚記得,那是他從杞縣起義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時候朕已經來到河南,到處饑民響應,望風投順,都稱我為‘救星’,可是李岩還說‘神州陷溺憑誰救,我欲狂呼問彼蒼’,這是真正擁戴朕麼?”
牛金星不敢替李岩說話,連聲說:“是,是,李岩那時候還沒有見到皇上。”
李自成又問道:“李岩隻是請兩萬精兵,卻不請朕派一員大將,同他一起去河南,這難道不令朕對他疑心麼?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決斷好了,你下去吧!”
牛金星確實害怕,眼看著李岩兄弟大禍臨頭,他卻既不敢勸阻李自成,更不敢對李岩露出一點口風。回到丞相府,李岩又來見他,問他見了皇上之後,是不是談到他回河南的事。他說道:
“皇上甚忙,本來我想問一問你回河南的事情,但看皇上心緒不安,也很疲倦,沒有談起這事。不過我臨從宮中出來時,皇上說了一句,要我明天或今天夜間重新進宮,商議你回河南的事。”
李岩心中高興,說:“到底皇上想起來這件事了。”
牛金星又說:“你還是回家等待,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你知道。”
李岩滿懷著欣慰與希望的心情趕回他的駐地。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進宮去。行禮之後,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問道:
“朕風聞宋獻策曾經在來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岩談過‘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語,李岩暗露喜色。此事是真的麼,還是一個謠傳?”
牛金星沒有聽到過這個謠傳,但見李自成既然說到這樣事情,感到必殺李岩兄弟無疑,他更害怕了,說道:
“臣不曾聽說。可是目前局麵,失河南則關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須用李岩兄弟,用李岩兄弟又不知他們是否懷有二心。可惜軍師不在這裏,請陛下千萬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慮短淺,又與李岩是鄉試同年,河南同鄉,理應避忌,實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岩回河南去。”
李自成說道:“不放李岩去,他又一再請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懷異誌如何?我看不如早日將他除掉,免留後患。”
牛金星大驚,趕快跪下,渾身顫栗,吃吃地說:
“請陛下務必三思而行。”
李自成說道:“你不必害怕,除李岩的事情,你隻奉命而行,不必由你來替朕拿主意。朕意已決,你可暫時回避,但不要遠離。朕馬上召李岩兄弟進宮,當麵問話。”
牛金星叩頭,顫栗退出,暫時回避。傳宣官向外傳旨,宣召李岩、李侔兄弟二人進宮。
李岩兄弟進來,行了常朝禮,照例賜座,謝恩。李自成表麵上神情特別溫和,竭力隱藏著胸中的殺機。他先從劉子政的消息談起,暗中察看李岩、李侔的神色。李岩推測劉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帶,不會前去北京,更不會投降多爾袞。
李自成說:“目前時勢紛亂,這事情也很難說。過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夠知道,我們還是要禮聘他前來共事。”
李岩說:“皇上如此思賢若渴,令人感奮。”
李自成說:“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隻是因為近來事忙,沒有立即召見。你們的忠心和所陳回河南後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輕輕微笑點頭,隨即又問李岩,需要哪位大將一起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