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以後,李自成命傳宣官傳旨,辰時三刻,在文華殿召見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喻上猷、顧君恩等幾位帷幕重臣。他沒有召見劉宗敏和李過,隻是因為,劉宗敏是他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遇事果決,他相信此時必已陸續下令諸將,部署出征,而李過是他的親侄,性情有點像他,既不必多詢問李過的意見,也無須再有何叮囑。倒是牛金星等幾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們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誼,處此重大決策時候,他不能不再聽聽他們到底還有些什麼謀劃,可以采納。
在他向傳宣官下了口諭以後,他坐在禦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獻策昨日所卜的“亢龍有悔”的卦,雖然他已經拒絕了兩位軍師的諫阻,同意劉宗敏的意見,在東虜南犯前趕快出兵東征,但是他心裏並不踏實。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獻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從文王、周公、孔子傳下來的《易經》,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劉宗敏都有十分豐富的打仗經驗,認為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先動手打敗吳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劉體純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報,更增加了他先打敗吳三桂的決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顧慮離關中太遠,緩急之時不能得到人馬增援。想到這裏,他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討厭右眼皮不住地跳動,將右眼皮揉了一陣,然後在心中對自己說:
“按既定東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亂了章法!”
雖然他剛剛在心中告誡說“不可亂了章法”,卻馬上傳旨宣召正在忙碌著的吳汝義重新進宮。當吳汝義在他的麵前跪下叩頭以後,他揮退在身邊侍候的宮女,低聲問道:
“孤聽說正陽門甕城內的關帝廟十分靈驗,香火很盛,你知道麼?”
“臣知道。北京正陽門關帝廟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聞名。”
李自成點頭說:“關帝爺是蒲州人,同陝北僅一道黃河之隔。自來秦晉一家,我朝龍興西北,艱難定邦,必有關帝爺暗中護佑。你須置備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頓一下,不說出心中最關心的是東征勝利這件事,而要吳汝義祝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吳汝義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趕快說道:“臣要祝禱,請關帝爺在天默佑,此次皇上禦駕東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中又悶悶地想了一陣,又揉了揉右眼皮,打個哈欠,便啟駕往文華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禎皇帝從乾清宮往文華殿去,一定要乘步輦,有大批太監跟隨。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麼地方,一動身也稱為“啟駕”,實際卻全是步行,由李雙喜率領二十名護駕將校跟隨,另外有四名從西安帶來的傳宣官,還有挑選到武英殿宮院中侍候的四名宮女。明朝皇帝的所謂“啟駕”的許多陳規和排場,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華殿東暖閣坐下片刻,被召見的幾位重臣,都來到文華門了。這樣的召見,不是開禦前會議,而是沿用明朝的舊稱,叫做“召對”,所以禮儀比較簡單。護駕的將校送皇上進入文華殿以後先退往文華門侍候,不奉呼喚不許再走上丹墀。宮女們向禦案上獻茶以後,即退到丹墀上,同傳宣官都站在遠處。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經不再跳了,隻是他的心思沉重,臉色陰暗,與他進北京以來的神態大不相同。他剛坐下,端起茶杯潤一潤發幹的喉嚨,李雙喜進來了。聽雙喜稟奏牛丞相等幾位大臣已經到了文華門候旨,他輕輕說道:
“叫他們進來!”
隨即,雙喜退出。過了片刻,傳宣官引著大臣們走進文華殿,來到禦前,向李自成叩頭。賜座以後,李自成由於心中焦急,一反往日習慣,首先說道:
“孤今日召對諸位先生,是為了東征大計。我大順朝經過十餘年的苦戰,獲得天下,國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舉行登極大典之後,一麵招降江南,一麵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斷打仗,使百姓繼續受戰亂之苦,實非孤的本心。可是吳三桂不識天命,竟敢據山海衛彈丸之地,不肯投降,還要稱兵犯順,妄圖為崇禎複仇,恢複明朝江山。如不將吳三桂趕快剿滅,勢必影響各地,互相效尤,國無寧日。再說,滿洲韃子野心勃勃,與我中國為敵。從前因明朝國勢衰弱,東虜幾次南犯,深入畿輔、山東。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腳未穩,又要來犯。如其等待吳三桂與東虜勾結,聯兵對我,何如我先將吳三桂一舉擊敗,騰出手再擊東虜。孤思慮再三,決定采納捷軒等大將意見,克日東征。大計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軍一部分士氣和軍紀已經不如從前,又加上謠言紛紛,禁止不住。所以東征大計,不能猶豫。稍有猶豫,便會動搖軍心。可是,從目前情況看來,我軍自長安來此,立腳未穩,兵將不多,精兵號稱二十萬,實際來到幽州的隻有六萬之眾,所以東征吳三桂是一件極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舉。昨日獻策和林泉都苦口諫阻,孤不聽從。孤明知是一著險棋,可是這著棋不能不走。舉棋不定,反招後患。好在這六萬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帶出來的,到艱難時能夠得其死力。孤親自臨陣,與將士們同冒矢石,將士們必會以一當十,拚死殺敵。聽說有的大臣在暗中議論,想建議孤坐鎮北京,控馭萬方,由捷軒率兵去山海衛即可。大家不知,正因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親征不可。孤今日叫你們來,想在此安危所係的時候,再聽聽你們的意見。隻要有好意見,隻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個內向型的性格,平日與部下會議大事,他總是不多說話,讓大家各抒所見,他用心細聽,最後揀合他心意的意見采納。像今日他自己說這麼多的話,實不多見,被召對的幾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動。但是既然東征的大計已定,不許再有諫阻的話,宋獻策和李岩縱然還有諫阻之心,也因為事已無可挽回,隻得沉默,隻想著倘若皇上東征受挫有什麼補救辦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與別人不同,見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聽他的建言,他欠身問道:
“剛才在文華門恭候召對時候,臣聽宋軍師言道,昨夜接到探報,吳三桂已經差人去沈陽向滿洲借兵,不知是否確實?”
“劉二虎幾次探報都很實,這次又送來探報,料已證實。孤認為,既然吳三桂已經往沈陽借兵,我大軍更應該星夜東征,搶在東虜南犯之前一舉將吳三桂打敗。隻要在山海衛打個勝仗,就可鎮住東虜氣焰,使東虜不敢南犯,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掃一眼宋獻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幾天出兵東征,那就好了!啟東,你是宰相,有何好的應變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顧君恩聽說劉體純在夜間來的探報,一個個心中大驚。但他們在吃驚之餘,各人的想法不同。顧君恩原是主張討伐吳三桂,也讚成禦駕親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議;此時出兵,可能已經遲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過兵科給事中,了解邊情,對戰事頗為憂慮,隻想著未必能穩操勝券,後果難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視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見牛金星沉吟不語,便催問道:
“啟東,你有何高明之見?”
牛金星欠身回答:“時局突變,為臣始料不及,深愧輔弼之職。臣竊思,目前陛下將親率大軍東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虛,十分可憂。目前應一麵出兵東征,一麵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輿情。”
“這話說得很好。要緊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麼?”
“臣竊思,雖然皇上東征在即,兵事倥傯,然臣為皇上收攬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鹹知陛下雖然出身草莽,龍興西北,卻是個尊聖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長安,即舉行科舉考試,選拔人才,頗收關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舉行科舉考試,事前沒有準備,出征前已經來不及了。臣謹作兩項建議,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親臨孔廟,舉行祭孔之禮。臣的第二個建議是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以示與民更始。原擬在陛下登極詔書中宣布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不妨目前就此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覺詫異,沒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馬紛亂之際,竟會建議此不急之務。李自成雖然神情如常,心中卻也納罕。他向別的幾位大臣掃了一眼,都不說話,知道牛金星事前沒有同他們任何人商量過。他從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見麵開始,對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禮遇優渥,超過旁人,所以他沒有說牛金星的建議是不急之務,而是口氣平靜地含笑問道:
“祭孔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時祭孔,有何題目?”
“題目是現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釋菜之禮,又稱丁祭,名正言順。”
李自成說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這是特殊情況,從天啟到崇禎年間,因為朝政紛亂,皇帝很少舉行丁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經早過,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見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國聖慮深遠,天下臣民必將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願意人們因襲成見,對他仍然以流賊相看,聽了牛金星的建議不覺心動,問道:
“已決定十二日出師東征,還有祭孔的時間麼?”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於初十日上午聖駕去文廟行釋菜禮,不會誤了十二日出師東征。”
“如今準備還來得及麼?”
“在勝朝每逢皇上行釋菜禮,必須全部鹵簿,黃沙鋪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馬倥傯,可以用一半鹵簿,也不必黃沙鋪路,百官不必全去。隻要皇上親臨,行在士民就會額手稱慶。”
李自成略一思忖,說道:“你同禮政府大臣們商量著辦吧。至於大赦天下,廢除‘三餉’等事,還是放在登極詔書中宣示天下。你們把登極詔書準備好,等孤打敗吳三桂回來再說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顧君恩問道:“你們還有何話說?”
喻上猷說道:“臣忝任聖朝本兵,時間未久,尚無絲毫微績。陛下東征之後,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協助丞相,保幽州萬無一失,以待陛下凱旋。”
李自成轉向顧君恩,用眼神催他說話。
顧君恩說道:“陛下原定於四月初六登極,後改為初八日登極,如今又以禦駕東征之故,必須改期舉行。”
“是啊,隻好再改期了。”
“臣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諭臣民:陛下登極大典,改為四月十五日舉行。”
李自成:“啊?那時孤已經啟程三天了。”
“臣當然知道。請陛下俯納臣的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舉行登極,此事必有吳三桂的細作,星夜報到山海,迷惑敵人,此係古人所說的‘兵不厭詐’。”
李自成略一遲疑,隨即點頭說道:“你同牛丞相約同禮部大臣們商量著辦吧。還有何話要奏?”
李岩心中認為這是欺騙全城臣民,正要說話,見宋獻策向他使個眼色,便隱忍不言了。
顧君恩又說道:“陛下親率三軍,先聲奪人,東征必可馬到成功。至於探報說吳三桂派人去沈陽向滿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擔憂。以臣愚見,東虜決不會很快南犯。”
李自成趕快問:“何故東虜不會很快入犯?”
顧君恩說:“去年八月,虜酋皇太極突然在夜間無疾而終。虜酋原未立嗣,為著爭奪皇位,努爾哈赤諸子幾乎互動刀兵。多爾袞也是努爾哈赤之子,皇太極之異母弟,號稱九王。他本來也想攘奪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殘殺,數敗俱傷,釀成東晉的八王之亂,所以他臨時懸崖勒馬,擁戴皇太極之六歲幼子名叫福臨者登極,而自為攝政王,無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權之實。皇太極本有長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國主死去,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多爾袞廢嫡廢長,妄立幼君,以遂其專權擅政之私,滿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來,多爾袞在此時候,必不敢興兵南犯。請陛下迅速東征,不必有所顧慮。”
李自成因顧君恩將滿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輕鬆,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獻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顯然與顧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對牛、喻、顧三位大臣說道:
“你們三位先退下去處理朝政。”他又轉望兩位軍師:“你們留下,孤還與你們有事相商。”
牛、喻、顧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先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平日與獻策留心滿洲事,不尚空談。方才顧君恩說多爾袞因滿洲老窩裏有事,眾心不服,他不會馬上南犯。你認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我軍距關中路途遙遠,後援難繼,而到達北京之兵,隻有數萬,自山海關至居庸關,長城綿延千裏,東虜隨處可入。顧君恩說多爾袞不會南犯,豈非空談誤事!至於顧君恩說多爾袞輔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不肯立嫡立長,眾心不服,此係不知夷狄習俗,妄作推斷。東虜原是夷狄,國王不立儲君,亦無立嫡立長之製。既然多爾袞已經擁戴皇太極幼子為君,在滿洲就算是名正言順。多爾袞為滿洲打算,為他自己打算,都會乘機南犯,以成就皇太極未竟之誌。他一旦興兵南下,滿洲八旗誰敢不聽!他號稱墨勒根親王,這是滿語,漢語睿親王,必有過人之智,不可等閑視之。遇此中國朝代更換之際,他豈肯坐失南犯之機?顧君恩之言,決不可聽!”
李自成點點頭,轉望宋獻策問道:“獻策,你還有何話說?”
宋獻策說道:“多爾袞對關內早懷覬覦之心,如今吳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隻不知從何處入塞耳。”
“你有無防禦之策?”
“自東協至西協,千裏長城一線,我大順朝全無駐軍設防,臣愚,倉促間想不出防禦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驚,開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將動搖軍心,隻好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出兵。他又問道:
“東征的事,隻能勝,不能敗,孤也反複想過。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帶及河北各地震動,不易固守,中原與山東各地也將受到牽動。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門口焚毀吳三桂的海邊糧船,確是妙計。你想,此計定能成功麼?倘若此計不成,我軍又不能一戰取勝,你另有何計善後?”
宋獻策知道皇上已考慮到東征會受挫折的事,他忽然決定,不妨再一次趁機諫阻,也許為時未晚。於是他趕快離座,跪到皇上腳前,說道:
“請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陳愚見。雖然陛下已經明白曉諭,不許再諫阻東征之事,然臣為我大順安危大計,仍冒死建言,請皇上罷東征之議,準備在近畿地方與東虜決戰。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勞,鼓舞士氣,一戰獲勝,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禎已死,明朝已亡,我國之真正強敵是滿洲,吳三桂縱然抗命,實係無依遊魂,對我朝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既然吳三桂已經差人向滿洲借兵,我們不待滿洲兵南犯,先出兵打敗吳三桂,回頭來迎戰東虜,不使他們攜手對我,豈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敵我相較,兵力相差不遠。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來,三桂不利。倘若東虜南犯,則勝敗之數,更難逆料,望陛下千萬三思!”
李自成因宋獻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覺怫然不悅,停了片刻,問道:
“倘依照你的妙計,焚毀吳三桂泊在薑女廟海邊糧船,吳三桂還能是我們的勁敵麼?”
“焚燒吳三桂的海邊糧船,雖是一條好計,但未必就能焚燒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孫子所雲:‘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我所能探到的吳三桂糧船停泊之處,確在薑女廟海邊,但天下事時時在變,要從世事瞬息變化上估計形勢,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吳三桂的幾百艘糧船來說,據臣詳細詢問,始知起初泊在薑女墳附近的止錨灣,以避狂風。後因滿洲兵跟蹤而來,占領寧遠與中、前所等地,吳三桂的糧船隻得趕快拔錨,繞過薑女墳向南,改泊薑女廟海灘。十日之後,安知糧船不移到別處?比如說,吳三桂因戰事迫近,命糧船改泊在老龍頭和海神廟海邊,我欲焚毀彼之糧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吳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門口增強守備,憑著天險截殺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長城一步。還有別的種種變化,非可預料。所以臣以為用兵重在全盤謀劃,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計。這全盤謀劃就是古人所說的‘廟算’。陛下天縱英明,熟讀兵法,且有十餘年統兵打仗閱曆,在智謀上勝臣百倍。然懸軍遠征之事,卻未見其可。微臣反複苦思,倘不盡言直諫,是對陛下不忠;倘因直諫獲罪,隻要利於國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諸將,罷東征之命,準備迎戰真正強敵,實為上策!”
“吳三桂借他的一封家書,向孤挑戰,倘不討伐,必成大禍。捷軒已傳令三軍出征,軍令如山。倘若臨時變計,必會動搖軍心,惹吳三桂對我輕視。他反而有恃無恐,在山海衛鼓舞士氣,很快打出來‘討賊複國’旗號。這道理是明擺著的,你不明白?”
“臣何嚐不知?但是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對吳三桂示以寬宏大量,以全力對付滿洲,方不誤‘廟算’決策!”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廟算’已經定了,東征之計不能更改,你不用說下去了!”
宋獻策十分震驚,不敢再諫,隻得叩頭起身,重新坐下。在這次召對之前,他原來已經放棄了苦諫東征之失,隻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時如何補救的建議,隻因臨時出現了可以再次苦諫的一線機會,他又作“披肝瀝膽”的進諫,而結果又遭拒絕,並且使“聖衷”大為不快。看見李岩又想接著進諫,他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雖然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們的主張,堅決禦駕東征,但他聽了宋獻策的諫阻東征的話,以及宋獻策同李岩對多爾袞必將南犯的判斷,也覺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點動心。沉默片刻,他對兩位軍師說道:
“對東征一事,你們反複苦諫,全是出於忠心。孤雖未予采納,也仍願常聽忠言。古人常說,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從西安出師以來,群臣都認為隻要破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即可傳檄江南,毋須惡戰而四海歸降。沒想到吳三桂竟敢據山海衛彈丸孤城,負隅頑抗;又沒想到滿洲人新有國喪,皇族內爭,竟然也要舉兵南犯。孤麵前並無別人,我君臣間有些話隻有我們三人知道。孤現在要問,萬一東征不利,你們二位有何補救之策?”
宋獻策對皇上的謙遜問計,頗為感動,趕快站起來說:“臣有一個建議,禦駕東征之時,將四個大有關係的人物帶在身邊。”
“哪四個人物?”
“這四個人物是:明朝太子與永、定二王,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望陛下出征時將他們帶在身邊,妥加保護,善為優待。”
“為何要帶著崇禎的三個兒子和吳襄東征?”
宋獻策回答:“三代以後,每遇改朝換代之際,新興之主往往將勝朝皇族之人,不分長幼,斬盡殺絕,不留後患。百姓不知實情,以為我朝對明朝也是如此,吳三桂也必以此為煽亂之借口。帶著崇禎的這三個兒子,特予優待,使百姓得知實情,而吳三桂也失去煽亂借口。外邊紛紛傳言,說吳襄也被拷掠。如今將吳襄帶在陛下身邊,如有機會,可使吳襄與吳三桂的使者見麵。”
李自成輕輕點頭,又問:“帶著他們還有什麼用處?”
“帶著崇禎的太子、二王和吳襄,對吳三桂示以陛下並非欲戰,隨時希望化幹戈為玉帛。”
李自成對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強點頭,又問:“還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