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奴婢已經用金錢卜了卦,北京城有驚無險。請皇上寬心,珍重禦體要緊!”

崇禎沒有看她,也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繞室亂走,極度悲憤地哽咽說道:

“蒼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應該落到這個下場!蒼天!蒼天!你怎麼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聵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隻要我任用得人,嚴於罪己,懲前毖後,改弦更張,我可以使國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夠安享太平。天呀,你為何不聽我的禱告?不聽我的控訴?不俯察我的困難?不給我一點慈悲?”他用右拳捶打著朱漆描金盤龍柱,放聲痛哭,隨即又以頭碰到柱上,碰得咚咚響。

魏清慧嚇壞了,以為皇上要瘋了,又以為他要觸柱而死,撲通跪到他的腳邊,牽住龍袍一角,哭著懇求:

“皇爺呀皇爺!千萬不要如此傷心!值此時候,千萬不要損傷了龍體!皇上,皇上!”

經過以頭碰柱,崇禎的狂亂心態稍微冷靜,才注意到魏宮人跪在腳邊,憤怒地問道:

“魏清慧,我應該有今日之禍麼?”他回避了“亡國”二字。

“皇上聖明,皆群臣誤國之罪!”

提到群臣誤國,崇禎立刻火冒三丈。他不僅深恨自從萬曆以來,文臣們隻講門戶,互相攻訐,不顧國家安危,不顧人民疾苦,加上無官不貪,無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撓他南遷大計,又阻撓他調吳三桂來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腳將魏宮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禦案旁邊,在龍椅上一坐,雙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說: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

乾清宮執事太監吳祥進來,駭了一跳,但已經進來了,隻好大著膽子向皇帝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王德化有要事要麵奏陛下。”

崇禎沒注意吳祥的話,仍在繼續剛才的思路,忿恨地說:

“朕要殺人,要殺人……可惜已經晚了!晚了!”

吳祥趕快跪下,說道:“請皇爺息怒,王德化在司禮監服侍皇上多年,並無大罪。”

崇禎沒有聽清楚吳祥的話,定睛看著俯伏地上的吳祥,又看見魏清慧也從被踢倒的地方膝行來到麵前,跪在吳祥身後。他問道:

“有什麼事?城上的情況如何?”

吳祥說:“回皇爺,城上的情況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麵奏皇爺。”

“王德化?……”崇禎感到奇怪,又問道:“你說是王德化麼?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自來有事麵奏,不需要別人傳報,為什麼不自己進來呀?真是怪事!”

吳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後,聽說皇上正在生氣,不敢貿然進來,所以叫奴婢來啟稟皇爺。”

崇禎又問:“他在守城,有什麼好的消息稟奏?”

吳祥已經問過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吞吞吐吐地說道:

“王德化要當麵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聖旨。”

“叫他進來!”

吳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趕快退出去了。

當王德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兩腿禁不住索索打顫。皇上的脾氣他很清楚,他想著十成有八成杜勳會立時被殺,他也會以帶進叛監之罪連累被殺。在宣武門一時糊塗,相信了杜勳的花言巧語,同意將杜勳帶來麵見皇上,如今後悔也遲了。

原來當李自成坐在彰義門外時候,王德化在阜成門上。這時曹化淳因聽說阜成門和西直門麵對李自成的釣魚台老營,情況最緊,也來到阜成門察看並同他密商。他們本應指示守彰義門和西便門的太監和兵民對李自成的氈帳開炮,但因為眼見明朝的大勢已去,正考慮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產,所以他們隻是來到靠近西便門不遠的內城轉角處觀看,卻不下命令向城外開炮。後來他們看見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員走後,有一個人從彰義門縋上城頭,並且傳說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進城。他們大為吃驚,立刻下城,帶領一群隨從騎馬奔往宣武門等候。

因為外城未失,內城的三座南門,即正陽、崇文、宣武,仍未完全關閉,可以單人進出。杜勳一到彰義門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監們圍了起來,向他打聽城外消息。他急於要進宮叩見皇帝,沒有時間在城頭多留,隻說李王兵力強盛,所向無敵,如今李王親率二十萬精兵包圍北京,北京斷難堅守。他又說李王如何仁義,古今少有,所以義兵所到之處,軍民開門迎降。他毫不隱諱地在城頭上說出了煽惑人心的話,還對同他認識的、守彰義門的太監頭兒小聲說道:“你放心,不管誰坐天下,都不會不用內臣!”他向這個太監頭兒借了一匹馬,便奔往宣武門了。

杜勳在宣武門內看見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趕快跪下去叩頭請安。王德化又喜又驚,彎身拉他起來,叫著他的字說:

“子猷,看見你平安無恙,我很高興。你,真膽大!你為何縋進城來,自己尋死?”

不等杜勳回答,曹化淳也說道:“前些日子,傳聞你在宣化盡節。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飭宣府地方官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蔭封你的侄兒為世襲錦衣千戶。皇上英明,你竟敢縋進城來!給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連許多縋你進城的人也都要受到連累,陪著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勳也感到害怕,臉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順皇帝麵前說出大話,而且已經進了內城,便隻好硬著頭皮,冒死進宮見皇帝,至於見了皇帝後如何說話,他將見機而行,總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縋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帶他去麵見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賊的內臣,倘若沒有他們幫助,他不但不能進入紫禁城和內宮,甚至走到承天門前也會被拿下。他在顫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請求說:

“兩位老爺所言甚是。請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話稟明。”

王德化將袍袖一揮,從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誰也聽不清這三個權貴內臣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如何商議,隻見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兩次堅決搖頭。後來王德化在遲疑中勉強點頭,歎口氣說:

“子猷,你平日喜歡押寶。這一寶倘若押不準,可就輸慘啦!”

“請宗主爺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無事。”

王德化並不放心,說道:“哼,聽說宋矮子從前在北京也賣過卦,不料他一到李闖王那裏就變成了諸葛孔明!”他轉向曹化淳說:“老曹,我帶子猷進宮一趟,你到平則門等著。子猷從宮中出來,從平則門縋出城最為近便,不要走順承門出到外城,再從彰義門縋城了。”

隨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勳的人將杜勳借的馬送回彰義門,讓杜勳換騎另一匹馬,同他往北奔去,隻帶著侍候自己的一個青年答應騎馬跟在後邊。王德化的其他眾多隨從跟隨曹化淳轉往平則門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長安街的東口,西三座門的外邊下馬,留下青年答應照料馬匹,然後從長安右門進入承天門、端門和午門。王德化一路走著,心中很不踏實,後悔不該帶杜勳進來。杜勳也是膽戰心驚,臉色蒼白,很後悔他在李自成的麵前誇下海口,說他可以進宮來勸說崇禎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禪讓的千古美名。想著他可能被立刻斬首,可能被亂棍打死,連兩條腿都軟了。

王德化叫杜勳在右後門(平台)等候,自己鼓著勇氣往乾清宮去見崇禎皇帝。當他進入東暖閣跪在崇禎麵前時,崇禎一眼就看出來他的驚恐神色。崇禎以為城上出了變故,十分吃驚,厲聲說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稟奏?”

王德化不敢抬頭,俯伏地上,顫聲回答:“回皇上,杜勳進宮來了……”

崇禎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大聲問:“你說什麼?說什麼?”

“奴婢向皇上稟奏,杜勳進宮來了。”

“有幾個杜勳?”

“隻有一個杜勳。”

“胡說!杜勳已經死了。你帶進宮來的這個杜勳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進宮來了?”

“不是鬼魂。皇爺,是他的本人進宮來了。”

在片刻中,崇禎驚嚇得目瞪口呆,望著跪伏在他麵前的王德化,不由地想起來近日宮中幾次出現鬼魂的事,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約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後,他接到塘報,說監軍太監杜勳同總兵官王承胤、巡撫朱之馮都被流賊捉到,慷慨不屈,罵賊盡節。尤其是塘報中說,杜勳十分忠勇,手刃流賊多人,正要衝出重圍,繼續指揮殺敵,不幸受傷被俘,敵人勸其投降,杜勳罵不絕口,遂致見殺,死事最烈。他下旨閣臣,偕同禮部堂上官速議如何厚賜旌表,以酬忠節。雖然當時在言官中曾有人上過奏本,說杜勳已經降“賊”,所傳盡節是虛,請將杜勳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兒斬首,但崇禎絕不相信杜勳竟會辜負皇恩,降了“逆賊”,認為原塘報稱杜勳在宣府盡節的消息是實在的。於是不等內閣與禮部複奏,立刻下旨說:

“國家不幸,賊氛鴟張。值大局危亂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時。頃據確報,欽派宣府監軍內臣杜勳罵賊身死,忠義可嘉。特降鴻恩,賜杜勳為司禮監秉筆太監,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蔭其弟為錦衣衛堂上官,其侄為世襲錦衣千戶。欽此!”

雖然這一道聖旨下了以後,舉朝為之失色,然而崇禎堅信杜勳是他親手“豢養”的知兵內臣,忠誠可靠,為國盡節之事定無可疑。由於這時候李自成的大軍迅速東來,朝廷上惶惶不可終日,關於皇帝是否應該南遷的問題和是否應該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問題,正在爭論不休,牽動著京師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關心杜勳的問題了。如今崇禎猛聽王德化說杜勳確實已經進宮,有緊要事向他麵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驚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陣,他望著王德化問道:“王德化,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王德化膽怯地回答說:“杜勳降賊是真,前傳罵賊死節是虛。”

“你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來也受蒙蔽,隻以為杜勳已經為皇上盡節,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賊。”

“他來見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說出實話,應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說明,隻說這話十分重要,為解救皇上目前危難,他才冒死進城。”

崇禎又問道:“他如何進得城來?”

“他在城壕邊叫城,說他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起初城上以為是杜勳的鬼魂出現,後來在城頭上認識他的內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沒死,就用繩子將他縋上來了。”

“是誰差他進城的?”

“聽他說是李賊差他進城。”

崇禎氣得臉色發青,說道:“該死的叛奴!去,命人將他抓起來,立刻斬首!”

王德化懇求說:“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見過他以後再斬不遲。至少可以從他的口中知道一點闖賊的情況。不問就斬,連逆賊的一點情況也不知道了。”

崇禎猶豫片刻,覺得王德化的話也有道理。但是他決不能容忍一個家奴叛變投敵,又引著敵人來圍攻北京。他恨不得親手將杜勳殺死,咬牙切齒地連聲說道:“殺!殺!非殺不可!”想了片刻,決定問過杜勳以後再殺,決不讓杜勳活著出城。王德化問道:

“皇爺,要不要叫杜勳進來?”

崇禎說:“胡說!這乾清宮是朕十七年間敬天法祖,經營天下的莊嚴神聖地方,怎麼能叫這個該死的奴才進來?”

王德化又問:“杜勳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見?”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禦門聽政’的地方,杜勳是該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見!”

“那麼……皇爺,在什麼地方召見好呀?”

崇禎沉吟片刻,記起來十年以前他曾經在乾清門審問並處死過一個犯罪的太監,於是向窗外問道:

“吳祥在哪裏?”

站在窗外的吳祥隨即進來,跪到地上。崇禎吩咐吳祥準備在乾清門審問杜勳,又吩咐他速去準備一切,還要他差人去午門叫十名錦衣旗校來乾清門伺候。等吳祥出去以後,崇禎恨恨地對王德化說:

“朕要在乾清門審問杜勳,你,你,你親自去帶他進來!”

王德化聽見皇上使用“審問”二字,不是說的“召見”,知道杜勳必死無疑,他自己也難逃罪責,心頭怦怦狂跳,充滿了恐慌和後悔。他在地上叩了一個響頭,兩腿不住打顫,退出了乾清宮。在走下台階時,因為心慌和兩腿癱軟,幾乎摔了一跤。

乾清宮的太監們都明白杜勳必死,認為是罪有應得,同時也為宗主爺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謹慎,穩居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高位,今天為杜勳事難免不受重責,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吳祥心中明白,王德化處此亡國關頭,為保護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產,所以甘願受杜勳利用,栽跟頭也是應該。

杜勳站在右後門平台的一個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後悔不該進宮。看見王德化走出右後門,臉色十分沉重,他的心頭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趕快迎上去,小聲問道:

“宗主爺,皇上怎麼說?”

王德化說道:“皇上在乾清門召見,快隨我去吧。皇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已經為你的投敵很震怒,經我苦勸,他才沒有下旨抓你斬首。為著你的腦袋,你說話千萬小心,不要再火上澆油!”

杜勳雙腿癱軟,渾身打顫,硬著頭皮隨王德化向乾清門走去。當杜勳到乾清門時,禦案和禦座已經擺好,乾清宮的太監們分兩排肅立伺候。稍過片刻,十名駐守午門的錦衣旗校跑步趕到,分兩排肅立階下。這種異乎尋常的氣氛簡直使王德化和杜勳不能呼吸。又過了很長一陣,一個太監匆匆走出,說道:

“聖駕到!”

杜勳趕快跪下,以頭伏地,不敢仰視。隨即,一柄黃傘前導,崇禎在幾名隨駕太監的簇擁中走完了漢白玉鋪的禦道,出了乾清門,升了禦座。一個長隨太監跟在他的後邊,等他坐定以後,將捧來的一把寶劍從繡有“禦用龍泉”四字的黃緞劍套中取出,恭敬地雙手捧放在禦案上。這是一柄據傳是永樂皇帝用過的、削鐵如泥的龍泉劍,漆成墨綠色的鯊魚皮劍鞘上用金絲鑲嵌著一條矯健的飛龍,用銀絲鑲嵌成朵朵白雲,另外還用一些耀眼的小寶石、珊瑚、貝殼等鑲嵌成日月星辰。據宮中世代相傳,永樂皇帝曾經用這把龍泉劍親手斬過叛臣。崇禎曾經習過騎射,也略通劍術。前幾年舉行內操時候,崇禎因慕成祖皇帝整軍經武之風,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這把龍泉寶劍自己佩用,曾命人用這把寶劍在壽皇殿前斬過一個遲到的太監頭兒以肅軍紀。後來這把寶劍就掛在乾清宮後邊養德齋中的柱子上,據說有時在風雨雷電之夜會發出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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