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間,各種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軍情不斷地通過驛站或派出專使飛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麼地方,都要批閱許多從長安來的文書。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馬上遵照他的批示辦理的,立刻將批閱過的文書發還。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來可以不用親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門以他的名義辦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親自批閱。例如頒布明年的曆書,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甲申曆”,本來由欽天監推算議定,再由政府頒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頒布前親自看看。在封建社會,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義頒布曆書,俗稱皇曆。一國之內頒布皇曆是皇帝的特權,是皇權的象征。雖然他暫時還未稱帝,實際上卻是皇帝的身份,隻欠正式登極罷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經刻印好的“甲申曆”,十分高興,竟然不顧鞍馬勞頓,在燈下從頭到尾翻閱一遍。他望著黃紙書箋《大順欽頒永昌元年甲申歲皇曆》一行紅字,一種初掌皇權的喜悅和興奮之情,充滿心頭,不覺為之陶醉。
各路大規模的和小規模的軍事活動仍在積極進行。他離開長安去米脂期間,新朝廷的全部機器依然繼續裝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著他的意誌運轉。人們看見李自成不斷籌劃軍事,所向賀捷,已經稱得上武功烜赫,奪取天下的勝利為期不遠了。而且也看見他關心朝政,留心文字。單看他到了西安之後,於戎馬倥傯之中舉行考試,修學校,征逸才,舉賢能,定服色,改官製,直到頒布皇曆,等等,樣樣舉措無不顯得這新朝廷正在銳意除舊布新,要不了幾年必將文治彪炳,追蹤盛唐。在他進入西安以後的短短兩個月中,關中士民除很少數被他嚴厲懲治的大鄉宦、大貪官、大惡霸之家以外,幾乎是人人都對他懷著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認為他果然是創業之君。尤其一般老百姓說他是真命天子。
當他從米脂回到長安時,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迎接在一百裏以外,麵奏了軍事和朝廷的各種大事。田見秀等大將率領地位較高的文武群臣,都到三十裏以外接駕。其餘文武官員和士紳,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駕。
李自成騎著烏龍駒,緩轡徐行。前邊有儀仗與器樂前導,香爐中燒著檀香,輕煙氤氳,香滿通衢。一個武士騎著高頭大馬,擎著一把黃傘,走在他的前麵。通往宮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扒寬了,整修平了,打掃得幹幹淨淨,而且鋪了黃沙。因為皇上要從這些街道回宮,沿路都淨了街,斷了行人。當然也有父老們想看一看他們,就跪在街邊,伏下身去,不敢抬起頭來。
對著這種隆重接駕的情形,李自成在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圍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還沒有完全好,騎馬出來,將士們、義勇和窮苦百姓們如何拉著他的馬頭,密密地圍著他。大家看見他大病初愈,圍著他歡呼、跳躍,流著眼淚。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頭,可是又分明過去很遠了。他又不由地想起進洛陽時的情況,當時也算是很威風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氣派相比?今日這般景象,他知道在書中就叫做“出入警蹕”,是理所當然的,是從他十幾年艱苦轉戰中得來的。唉!來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動起來,感到很不平靜。他不由地考慮到,一部分東征大軍已經開始從韓城一帶渡過黃河。李過已經過河了,劉宗敏也要很快動身,他自己將隨後起程。想到山西空虛,一路會勝利前進,在北京登極的事不會很久。千秋大業,如今分明已經出現在眼前了。雖然北京他沒有去過,可是關於北京內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種說法他聽得十分熟悉。他認為,將來的長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複盛唐的規模。這裏有山有水,什麼樣的花園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馬上留意看著已經扒寬的街道,一種更雄偉的規劃浮現在他的心頭。
到了午門,他從馬上下來,命百官各回衙門辦事,丞相、軍師、汝侯劉宗敏,今晚一更以後入宮議事。
一更剛過,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遵旨來到宮中。李自成已經坐在便殿的暖閣中,一邊批閱文書,一邊等候他們。大家向李自成叩頭行禮之後,坐下議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長安的旅途上不斷地得到稟奏。尤其是劉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裏之外,又向他麵奏了各種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會議一開始,他就向劉宗敏問道:
“你已經決定在近幾天動身麼?”
劉宗敏回答說:“本月二十日是黃道吉日,已經同軍師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從長安動身。東征的人馬,如今都集中在韓城一帶待命。少數部隊,已經分三路渡過黃河。補之從米脂護駕回來,到蒲城時,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長安,他就從蒲城轉路向東,先到韓城。他是先鋒主將,想來會連夜趕路,如今說不定已經從韓城一帶過河了。”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說道:“你們替捷軒擬好的檄文,幾天前我已經在路上看了。還需要改動麼?”
那檄文稿是宋獻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擬就的。聽到李自成詢問,他趕快恭敬地站起來,回答說:
“那稿子是經臣反複推敲,也請牛丞相與汝侯看過,然後才上奏禦前。隻是這是第一道東征的檄文,關係極其重大,所以必須等候皇上親自斟酌,禦筆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輕輕點頭,從禦案上拿起文稿,交給軍師,說道:
“如今我們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們大家細心地聽,看有沒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獻策坐下去,雙手捧起繕寫工整的檄文稿,用帶著豫東口音的腔調,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為奉命征討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問道:“給捷軒這樣的官銜如何?這官銜要載到史冊上的,你們再斟酌一下。啟東你熟悉曆代典章製度,這官銜有不妥當的地方麼?”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來說道:“汝侯此次出征,為大順朝奪取北京,建立萬世宏業,至為重要。所以這官銜名號,必將載入史冊,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離開長安之前的麵諭,幾經研究,商定這個稱號,並經陛下批示同意。雖說前代無此名號,但我朝隆興,對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無者不妨新創。臣以為這官銜並無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說畢坐下,等候李自成說話。
宋獻策站起來接著說:“臣以為汝侯這一官銜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議,用‘大順欽命提營首總將軍’這幾個字,皇上用朱筆圈去‘欽命’二字,改為‘倡義’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識見太淺,深佩皇上天縱英明,識見過人……”
李自成笑著說:“這也算不得多麼英明。我隻是想著,如今還沒有打進北京,誅滅明朝,這‘倡義’二字還不能丟掉。等到了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之後,再改用‘欽命’二字不遲。好,獻策,你繼續說下去。”
宋獻策接著說道:“汝侯在老八隊原有總哨之稱,直到近來將士們還習慣地稱他為總哨劉爺,表示又尊敬又親切之意。現在局麵變了,倘若仍用總哨二字,一來不雅,二來這氣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軒已經封侯,代皇上率領東征的全部人馬,用‘提營’二字比較恰當,提營的意思就是提督各營。本來應統稱作提營大將軍,可是皇上說過,幾年內不要設大將軍這個名號,所以臣等商量用首總將軍名號,實際職同大將軍。”
劉宗敏說:“羅汝才原來封為大將軍,幾個月前已經被斬,我們當然不用大將軍這個名號。”
李自成點頭說:“我的意思也隻是說幾年之內不要再用。如今雖然決定用提營首總將軍這個稱號,可是將士們倘若感覺不順口,不習慣,願意稱捷軒大將軍也不要禁止,隻是各種文書上不用罷了。關防已經製就了麼?”
宋獻策說:“今晚在禦前決定之後,明日就可以鑄成。臣等商量,關防雖是臨時憑信,但將軍之位甚尊,可以銀質。”
李自成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說道:“你將檄文念一遍,如沒有改動之處,就連夜發下去,趕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務使沿路各府州縣,官紳百姓家喻戶曉。你坐下念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點。”
宋獻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從頭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為奉命征討事:自古帝王興廢,民兆於心。嗟爾明朝,大數已終。嚴刑重斂,民不堪命。誕我聖主,體仁好生。義旗一舉,海宇歸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關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撫民,設將防邊,大業已定。止有晉燕,久困湯火,不忍坐視,故特遣本首總,於本月二十日,自長安領大兵五十萬,分路進兵為前鋒。我主親提兵百萬於後,所過秋毫無犯。我為先牌諭文武官等,審時度勢,獻城納印,早圖爵祿。如執迷相拒,許爾紳民縛獻,不惟倍賞,且保各處生靈。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後邊日期寫道:大順癸未十二月×日。這稿頭日期沒有寫,等將來印成之後,用朱筆填進去。顯然已經不再用崇禎年號,而隻用幹支紀年。
李自成聽了以後,又接過稿子看了看,微笑點頭,提起朱筆,在稿子後邊的上方,寫一個“可”字,交還軍師。向牛金星問道:
“那北伐詔書的稿子,可擬好了麼?”
牛金星站起來回答說:“陛下的北伐詔書稿子,臣吩咐幾個文臣已經擬就。今日與文臣們又討論了一遍,改動了幾個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進宮來。那詔書將在元旦頒布,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時間從容斟酌。”
李自成點點頭,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轉向宋獻策問道:“那一通北伐誓師的文告,我已經在路上看了。捷軒從長安出征的時候,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軍上下。”
宋獻策說:“臣等認為,此次東征是皇上禦駕親征,汝侯隻是先行十餘日,所以不須行遣將禮。汝侯到了韓城以後,可招集諸將,代皇上行誓師禮,宣布文告,然後大軍分路過河。至於已經過了河的將領,不必回到韓城,隻要就地舉行誓師,向部下宣布皇上的誓師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著說:“此次皇上出征與往日不同。此是最後一仗,直搗燕京,一舉而滅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極,傳檄天下,江南可不經大戰而次第戡定,所以東征全軍誓師,必須隆重舉行。”
李自成心中興奮,自己從禦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細看。看到一半時候,忽然念出聲來:
……不穀以渺渺之身,起自銀川,兵威所至,壺漿競迎。茲者三秦底定,定國關中;興師東渡,直搗燕京。指日戈歸牧野,馬放華陽,長安定鼎。與萬民同登衽席,豈不休哉!
凡爾將士,共宜各舒忠憤,用集厥功。其有摧鋒陷陣,勤勞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錫之帶礪。其或奸宄攜貳,及傲狠違令者,國有常刑,法將難貸。
凡爾將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廬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約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畢文告,點點頭,用朱筆批一“可”字,隨即向劉宗敏說道:
“我本來很想立刻率領大軍東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長安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營,掃蕩三晉。我們在平陽見麵,一起從太原北上,從大同往東,入居庸關到北京城下。我們自從起義至今,轉戰十六年,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劉宗敏說:“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虛,到太原不會遇到大戰。倘若一路順利,不耽擱時間,看來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擔心的隻有一件事……”
李自成問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劉宗敏接著說:“會不會崇禎往南京逃跑?這可說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煩。”
宋獻策說:“隻要我們進軍神速,崇禎就來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說道:“從前朝古代來看,一國皇帝逃往別處,名叫蒙塵。唐朝皇上就兩次逃出長安,元順帝也是逃走的。所以為今之計,隻有進軍越快越好。崇禎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說道:“我想,崇禎顧慮很多,未必會輕易逃出北京。隻要我大軍進兵迅速,等他決定逃走的時候,已經晚了。”
宋獻策緊接著說:“何況我軍已經陸續進駐山東,截斷了運河。董學禮投降陛下之後,陛下將他由副將升為總兵,正準備護送武愫前往淮陰等處。崇禎聽到山東、淮北局勢已變,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從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這種風波之險。”
李自成問道:“這個武愫如何?”
牛金星回答說:“武愫是進士出身,在明朝雖無顯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氣。派他做淮陰一帶的防禦使,仰賴陛下聲威,向地方軍民宣布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帶的混亂局麵。日後下江南的事,並不靠他。隻等北京一破,崇禎亡國,陛下命一上將,率軍南下,並差一重臣隨兵前往,江南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笑著說道:“平定江南之後,下一步就該派大軍出山海關,收拾遼東多年來的混亂局麵了。”
從米脂回來以後,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輔佐下,處理軍國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執事之勤,連一向對他懷有成見的關中士紳,也不能不改變看法,認為他確實像一位開國皇帝。
如今離新年不到一個月了。許多事情都要忖度製定,都要從明年元旦開始實行。所以他在東征之前,留在西安這段時間,特別忙碌。按照戰國以來所謂“五德終始”的迷信思想,將大順朝定為水德王,服色尚藍。文官的補子以雲為飾,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臘月,關於建國改元、頒布曆書、改易衣服的顏色,都必須由禮政府遵製宣告各地軍民,好從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還有一件大事,是應該由禮政府宣布的。避諱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諱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變筆畫。他自己的名字“自成”兩個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將給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布:從甲申年元旦起,將“成”字改為曰字頭下邊帶成功的成字,這樣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諱了。總之,凡是封建帝王應該在改朝換代時所必須做的事情,他和大臣們都考慮到了,都做了準備,馬上就要頒布。至於文武官製,在襄陽的時候已經製定,如今又加以修訂,更加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