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今不提知圓和尚心裏的胡思亂想。且說二人下山,一路沒有耽擱,不多時便到了紅蓮寺。孫癩子走入方丈。隻見無垢和尚正盤膝閉目坐在蒲團上。孫癩子也是個修道的人,知道在打坐的時候,不能擾亂,便不開口說話,就在旁邊坐下來。約莫等了半個時辰,無垢才張眼注視了孫癩子兩眼,笑道:"孫大哥許久不見,進境實在了不得,於今真是仙風道骨了。"孫癩子搖頭笑道:"怎及得老法師。我隻是盲修瞎煉,有什麼進境。聽令徒知圓師傅說:老法師近來病了,已有好幾日不曾下床。不知究竟是什麼病症?"無垢微微歎息了一聲道:"我倒不是害了什麼病症。隻因有一樁心事,一時擺布不開,思來想去,好幾日放不下。除卻求孫大哥來助我一臂之力,再也想不出第二條安穩的道路。"孫癩子見無垢和尚說得這般珍重,連忙答道:"隻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到的事,老法師的使命,那怕赴湯蹈火,決不推辭。"無垢和尚點頭說道:"我也料知孫大哥有這種胸襟,這種力量,才求你幫助。孫大哥雖與我是同道的人,又同住在瀏陽縣境內,彼此都見麵往來,然平日的談論,隻就道中切磋勉勵,從來沒談過道外之事,所以我的身世和這紅蓮寺的來曆,都不曾說給你聽。於今既得求你幫助,就不能不細細的說給聽。"隨即將在四川的時候,張文祥拜師,及與鄭時等三兄弟當鹽梟,特建造紅蓮寺為將來退休之地的話述了一遍道:
"近來張文祥手下的人,有幾個年老的,因四川已不能立腳了,投奔我這裏來,情願剃度出家,免遭官府捕捉。據他們說,他們鄭大哥定的謀略,帶了數千弟兄們,圍困一座府成,將知府馬心儀拿住,逼著馬心儀拜把。馬心儀無奈,隻得與鄭時。張文祥。施星標本人結拜為兄弟。於今馬心儀已升山東撫台,張文祥三兄弟都到山東投奔馬心儀去了。我聽了這消息,本來已覺得他們此去不甚妥當。無奈張文祥去山東之前,並沒上我這裏來。直到他們去後,我才得著消息,己無從阻擋了。我日前為張文祥占了一課,甚不吉利,因之益發放心不下。每日在入定的時候關照他,更覺得他在山東凶多吉少。張文祥是我極得意的徒弟,於今我若不設法教他離開山東,倘有意外,我心裏如何能安呢?我待親自去山東一遭罷,爭奈路途太遠,往返需時太多,而這寺裏又抽身不得。所以隻得請你來商量,看你肯破工夫替我去山東走一趟麼?"
孫癩子很訝異似的說道:"張文祥是老法師的徒弟麼?他在四川好大的聲名,我幾年前就聽得從四川出來的談起他,說他雖是個鹽梟,很有些俠義的舉動,本領也在一般綠林人物之上。既是這種俠義漢子有為難的事,便不是老法師的徒弟,我不知道就罷了,知道也得去幫助他,何況老法師請我出來幫忙呢?我一定去山東瞧瞧他。我去見機行事,用得著與他見麵,我就出麵與他說明來由,勸他同回紅蓮寺。如果他在山東,真應了老法師的課,遇什麼意外之事,我自能盡我的力量,在暗中幫助他。"無垢和尚喜道:"有孫大哥去,是再好沒有的了。"孫癩子笑道:"我南方人不曾到過北方,久有意要去北方玩玩,正難得這回得了老法師的差使,好就此去領教領教北方的人物。"
孫癩子出門也不帶行李,也不要盤纏。就身上原來的裝束,左手握著旱煙管,右手提著酒葫蘆。天晴的時候,就這般在太陽裏麵曬著走。下雨的時候,也就這般在雨中淋著走。遇了水路,必須附搭人家的船隻,人家看了他這種比乞丐還髒的情形,都估量他不是善良之輩,誰也不許他搭船。有幾條船不許他搭,他也不勉強,隻在河邊尋覓順路的船,卻被他尋著一條了。這船還隻載了一個客。這個客的年紀已有四十多歲了,身上穿得很樸素,象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的人,滿麵春風,使人一望就看得出是個很誠實的。孫癩子便向這船老板要求搭船。船老板瞧也懶得拿正眼瞧一下,反向旁邊吐了一口唾沫道:"請你去照顧別人罷,我這船上已裝滿了客。"孫癩子受了這般嘴臉,忍不住生氣道:"分明艙裏隻坐了一個客,怎麼說裝滿了客呢?你船上載客,不過要錢,我並不少你的船錢,你為什麼這們瞧不起人呢?"船老板聽了,將臉揚過一邊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錢,有錢還愁坐不著船嗎?我這船早已有人定去了,沒有運氣承攬你這主顧的生意,隻好讓給別人發財。"孫癩子聽了這派又挖苦又刻薄的話,氣得正要開口罵這船老板,忽見坐在艙裏的客人走出來,問道:"你要搭船去那裏?是短少了船錢麼?"孫癩子還沒回答,船老板已大聲對那人說道:"客人不必多管閑事。各人打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是出門人的決竅,都不懂得嗎?進艙裏去坐罷,我們就要開頭了。"那客人見船老板如此一說,登時縮了頭退迸艙裏去了。船老板也走進後艙。隨即出來了四個駕船的水手,拔錨的拔錨,解纜的解纜,忙亂了一會,船就離開岸了。
孫癩子立在岸上呆呆的看了,忽然心中一動,暗想:不好了,這客人誤上了強盜船了。這一點兒大的船又沒有裝載貨物,怎麼用得著這們多的水手?怪道以前問的那些船,都裝了不少的客,隻這條船僅載了一個獨身客人。大概老出門的客人,都看得出這條船不妥當。這客人不是老走江湖的,就自投羅網了,我既親眼看見,如何能不想法子救他呢?雙眉一皺,即連說:有了,有了!看那船才行不到半裏水路,忙提步追趕上去,一霎眼就趕上了。一麵追趕,一麵口中喊道:"你船上分明隻載了一個客,為什麼不許我搭船?快些靠過來讓我上船便罷。若不然,就休怪我攪爛了你們的生意。"盡管孫癩子的喉嚨喊破了,船上的人隻是不睬。孫癩子見船上的人不答應,又追趕著喊道:"你們裝聾作啞不理會嗎?有生意不大家做,你們打算獨吞嗎?"船老板和幾個水手聽得孫癩子是這般叫喚,恨不得要抓住孫癩子碎屍萬段。待始終不作理會罷,又恐怕孫癩子再叫喚出不中聽的話來,萬一把艙裏坐的這隻肥羊叫喚得覺悟了,豈不壞了大事?幾個人計議:不如索性將船靠攏,讓這窮光蛋上來,料他這們一個癆病鬼似的人,不愁對付不了。計算已定,船老板才緩緩的伸出頭來,向岸上望了一望問道:"還是你要搭我的船麼?是這般亂叫亂喊幹什麼呢?"旋說旋將舵把扳過來,船頭便朝著岸上靠攏來了。
孫癩子笑道:"你們也太欺負我們窮人了。如果江河裏的船隻,都和你們這條船一樣,我等單身客人還能在江河裏行走嗎?"船老板聽了氣得磨牙,但是不敢回答什麼,怕艙裏的客人聽了懷疑,隻一疊連聲的催促孫癩子上船。孫癩子看著船頭,說道:"你不把上船的跳板搭起來,象這般三四尺高的船頭,教我如何跳得上呢?不是有意想害我掉下河裏去嗎?我又不會浮水,一掉下水就沒有命了。"船老板似乎很得意的神氣說道:"你也是一個男子漢,看你的年紀並不算老,象這一點兒高的船頭都爬不上,真得活現世呢。"說時,順手提起一塊木板,向岸上一搭,孫癩子就從木板上走到船頭來。隨即彎腰去提那木板,故意做出用盡平生之力,提得兩臉通紅,氣喘氣促的才勉強提上船頭,噓了一口氣道:"這跳板時常在水裏而浸著,所以這們重的累人,差一點兒提不動呢!"船老板看了這情形,心想:這東西隻怕是合該要死了,他也敢存心來攬我們的生意。他若仗著熟悉江湖規矩,來找我說內行話,我們隻有還他一個不理會,看他這內行有什麼用處?動手就先把他做了,量他也沒有招架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