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幾個紳士隻因平日經管街坊上公事,不得不硬著頭皮前進。走到離縣衙還有百十步遠近,便已看見那四個衙役,牽著十六名扛夫在前麵走。街上閑人跟著看的,已有不能計數的人了。紳士想趕上去勸衙役講點人情,就此把十六名扛夫放了。誰知才追上了一個認識的衙役,將求情的話說了,這衙役忽然兩眼一瞪,喝道:"和這些狗雜種有什麼話說?你們隨我來找瘟官說話去。"大家聽了,都駭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看的人當中有與趙如海往來最多的,便說道:"啊呀!這說話的,不是趙法官的口腔嗎?"這衙役聽了,即回頭望著這說話的點了點頭道:"咦,秦老板?你的耳朵還不錯,居然聽得出是我的口腔來了。於今這個瘟官太可恨了,他要將我的屍化骨揚灰,我倒要看看他的本領,可能說的到做的到?"說畢,雙手一揚,大喊道:"眾位街鄰要瞧熱鬧的,都跟隨我來啊。"獨自向先衝進縣衙,那三個衙役也糊裏糊塗的牽了扛夫跟進去。
縣官聞報升堂,卻不知道趙如海附在衙役身上的事。這衙役一見縣官,就指手畫腳的罵道:"你這狗東西配做父母官麼?咋日在這大堂上。分明答應了我葬社壇和每年春秋二祭的話,為什麼我死了屍還沒冷就翻腔?"縣官聽了,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你朱得勝也受了趙家的賄賂,敢假裝受魂附體來欺侮本縣嗎?拉下去給我重打。"一麵喝罵,一麵提起簽簡摜下來。兩邊皂隸齊唱一聲堂威,登時跳出兩個掌刑的人來,將這衙役朱得勝揪翻在地。他們都是同在一個衙門裏當差的人。本官喝打,雖不敢不動手。然打的時候,是免不了有些關顧的,這回揪翻之後,多以為確有趙如海附體,是斷然打不著的。卻是作怪,縣官的簽筒一摜下,朱得勝好象明白了的樣子,不住的求饒。縣官越發怒不可遏,驚堂木都險些兒拍破了,隻管一疊連聲的催打。掌刑的見本官動了真怒,便不敢容情了。隻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了才歇。
縣官喝教拖下去,剛待傳同去的衙役問道,已有一個跳了出來,圓睜著一雙怪眼,直走到公案前麵,指著縣官的臉罵道:"你說是受了趙家的賄賂假裝的,難道我也是受了賄賂假裝的嗎?你再敢打我,我硬要你的命。"縣官隻氣得肚子就要破了。順手搶了公案上壓桌幃的木板,對準這衙身的頂門,沒頭沒腦料便砍。這衙役硬挺挺的立著,毫不躲閃,隻當不曾打著的樣子。口裏仍不斷的說道:"正要你打,你不打,我胸中的怨氣也不得消。"縣官舉木板砍了幾下,無奈這木板太薄,幾下就砍斷了。這衙役口裏還在嘰哩咕嚕的罵,隻得又喝拉下去重打,這個也是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這個才打了,第三個衙役已大搖大擺,笑嘻嘻的走出來,朝著縣官作了一個半揖道:"你差四個人去,回來已打過了兩個了。這第三個也索性打了再說。"
這縣官是個性情暴躁的人,聽了這活,隻氣得亂叫反了,反了!拿下去,打,打,打!"第三個又已打得血肉橫飛了,第四個接著跳出來,說道:"這個倒可以不打。他在殺場裏的時候還好,不象那三個狗雜種的凶橫強暴。我若不教你痛責那三個狗雜種,我趙如海一肚皮的怨氣,怎得消納?於今人已打過了。我且問你:我的葬事到底怎樣?我聽說你打算將我的屍搬出來,就殺場上化骨揚灰。你若真有這種膽氣,這種本領,就請你去化,請你去揚吧,你這樣糊塗混帳,如何配做父母官?你隻當我死了好欺負。我如果死了便得受人欺負,你想想我肯說出法子來,使你好殺死我麼?"
縣官聽了,心裏雖仍是氣忿得難過,隻是已相信不是衙役受賄假裝的。不過這縣官生成倔強的性質,平日仗著自己是兩榜出身,對於上司都是不大肯低頭的。雖明知是趙如海的陰魂來擾亂,心中並不害怕。定了一定神思,換了一副溫和的麵目,對趙如海附體的衙役說道:"你趙如海在生目無國法,仗著妖術任意害人,按律定罪,原是死有餘辜的。生時既受國法,死後就應該悔悟,安分做鬼。如何反比生時更無忌憚,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興風作雨,驚駭世人,是什麼道理?"隻見這衙役從容答道:"生死隻是你們俗人的大關頭,在我修道的人看了,並算不了一回事。就和世人搬家的一樣,世人欠了朋友的帳,不能因朋友搬了家,便不償還。你昨日在這堂上親口答應我葬社壇,每年春秋二祭。我當時未嚐不知道你是暫時哄騙我的話。我其所以敢於相信,隨口便把如何才能殺死我的法子說給你聽,一則因你是朝廷的命官,逆料堂堂邑宰,怎肯失信於小民。二因有無垢和尚監臨在此,或者做出有礙我解脫的事來。誰知你竟是不顧自己的身分,轉而失言,教我如何能忍耐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