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蓬菜僧報德收徒弟 醫院長求學訪名師(2 / 3)

石屏診所旁邊,有一個小規模的醫院,是一個西洋學醫的學生,畢業回國後獨貲開設的,生意本甚清淡,黃石屏診所卻是從早至晚,診病的川流不息,越發顯得那小醫院冷落不堪。那姓葉的院長覺得奇怪,不知黃石屏用的什麼針,如何能使人這般相信!忍不住借著拜訪為名,親到石屏診所來看。望著石屏替人打針,覺得於西醫學理上,毫無根據,隻是眼見得多年痼疾,經黃石屏打過幾針,居然治好,實在想不出是什麼道理來。有時看見黃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兩眼中打針,他便嚇得連忙跑開。黃石屏問他為什麼看了害怕?

那葉院長說道:“這上海是受外國法律製裁的地方,不像內地沒有法律,可以胡鬧。據我們西醫的學理,胸腹上及兩眼中是不能打針的,打下去必發生絕大危險,我若不是學西醫又在此地開設醫師,在旁看了也沒有多大關係。我是個懂得醫理的人,倘若你用針亂歡,鬧出危險來,到法庭上作證,我是得負責任的。我雖不至受如何重大的處分,但我既明知危險,而袖手旁觀,不出麵勸阻,就不免有幫助殺人的嫌疑。”

黃石屏笑道:“你們西醫說胸腹上及兩眼中不能打針,打了有絕大的危險,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針,卻一次也未曾發生過危險呢?這究竟是你們西醫於學理不曾見到呢?還是我僥幸免了危險呢?”

那葉院長搖頭道:“我不能承認西醫是學理上不曾見到,也不能說你是僥幸免了危險。僥幸隻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斷無如此僥幸之理。”黃石屏笑道:“既不是僥幸免了危險,則於學理上當然是有根據的,我看若不是西醫不曾發明,便是中國人去外國學西醫的,不曾學得。可惜國家費多少錢,送留學生到東西洋去學醫,能治病的好方法,一點兒也沒學得。不僅對於醫學,不能有所發明,古人早經發明的方法,連看也看不出一個道理來,膽量倒學得比一般中國人都小。我在這受西洋法律製裁的上海行醫,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針會發生危險,不是早已坐在西牢裏不能出來了嗎?我希望你以後不到這裏來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見我在人胸腹上打針,並無危險;想發達你的生意,也拿針在人胸腹上亂戳,那才真是危險!說不定我倒被你累了。”這番話說得葉院長紅著臉開口不得,垂頭喪氣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診所裏來。石屏也覺得一般西醫固執成見,不肯虛心的態度可厭,不願意那葉院長時常跑來看。

有一個德國婦人名叫黛利絲,在好幾年前,因經商跟著丈夫到上海來,南北各省都走過。黛利絲的性質,比平常的外國人不同,平常外國人,對於中國的一切,無不存一種輕視之心;黛利絲卻不然,覺得中國的一切,都比她本國好,尤其是歡喜中國的服裝,及相信中國的醫藥。她說西醫診治,經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醫每每一二帖藥就好了;還有許多病,西醫無法醫治,中醫毫不費事就治好了的。她對同國的人,都是這般宣傳;除卻正式宴會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國衣服。不幸到中國住不了幾年,她丈夫一病死了。

她因在上海有些產業,又有生意正在經營著,不能回國去,仍繼續她丈夫的事業經營。不過她夫妻的感情,素來極好,一旦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鬱哀痛,因抑鬱哀痛的關係,腰上忽然生出一個氣泡來;起初時不過銅錢般大小,看去像是一個瘡,隻是不發紅,也不發熱;用手按去,覺得有異樣的感覺,然又不痛不癢,遂不甚注意。不料一日一日的長大起來,不到幾個月,就比菜碗還大,垂在腰間和贅瘤一樣,穿衣行路,都極不方便。因恐怕這贅瘤繼長增高,找著上海掛牌的中國醫生診視,有幾個醫生都說這病藥力難到,須找外科醫生,外科醫生看了,說非開割不可。

黛利絲料知開割必甚痛苦,不敢請外科醫生診治。既是經過中國的內外科醫生都不能醫,就隻得到德國醫院去,德國醫生看了,也和中國的外科醫生一樣,說除了用刀割去,沒有其它治法。黛利絲問割治有無生命的危險?德醫道:“治這種贅瘤,是非割不可,至於割後有無生命的危險,這又是一個問題。須得診察你的體格,蕃看割治後的情形,才能斷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黛利絲聽了,話都懶得說,提起腳便走。

德醫趕著問她為什麼是這麼就走?黛利絲忿然說道:“我不割不過行動不大方便,不見得就有生命的危險;割時得受許多痛苦,割後還有生命的危險,我為什麼要割?我原不相信你們這些醫生,聽了你剛才的話,更使我不由得生氣。”一麵說一麵跑了出來,仍托人四處打聽能治贅瘤的醫生。

有人將黃石屏針法神奇的話,說給她聽,她便跑到黃石屏診所來,解衣給黃石屏看了,問能否診治。黃石屏問了問得病的原因說道:“這病可治,不過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來看幾次。”黛利絲現出懷疑的態度問道:“真能治好嗎?不是不治之症嗎?”黃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診金。我從來替人治病,如認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當麵拒絕治療,不收人的診金,因此凡經過我診治的,絕非不治之症。”

黛利絲問道:“是不是要用刀將這贅瘤割去?”黃石屏搖頭道:“那是外科醫生治療的方法,我專用金針治病,雖有時也替人開方服藥,但是很少,休說用刀。你這病大約可專用針治好,不致服藥。”黛利絲喜道:“既是如此,就請先生醫治罷。”黃石屏在黛利絲腰間腹上連打了三針,約經過三四分鍾光景,黃石屏指著贅瘤給麻利絲看道:“你瞧這上麵的皮膚,在未打針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嗎?於今皮膚已起皺紋了,這便是已經內消的證據。”黛利絲旋看旋用手撫摸著喜道:“不但皮膚起了皴紋,裏麵也柔軟多了。”歡喜得連忙伸手給黃石屏握,並再三稱謝而去。次日又來針治,已消了大半,連治了三次,竟完蠢了。

黛利絲想起那德醫非動刀割治,沒有其他治療方法的話,實在不服這口氣,親自跑到那醫院去,找著那醫生問道:“你不是說我這腰間的贅瘤,非用刀割去,沒有其他治療方法嗎?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現在也完全好了。幸虧我那日不曾在你這醫院裏治療,若聽了你的話,不是枉送了我的生命嗎?”

這個醫生就是這醫院裏的院長。德國醫學,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這個院長對於醫學,更是極肯虛心研究;他在中國的時間很久,中國話說得極熟,平日常和中國朋友來往,也曾聽說過中國醫術的巧妙,隻是沒有給他研究的機會。他知道西學的學問手術,雖有高下,及能與不能的分別,但對於一種病治療的方法,無論那國,大概都差不多。像黛利絲這種贅瘤,在西學的學術中,絕對沒有內消的方法,那院長是知道得很確切的。今見黛利絲腰間的贅瘤,真個好得無影無形了;皮膚上毫無曾經用刀割治的痕跡,不由那院長不驚異。雖聽了黛利絲揶揄的話,心中不免氣忿!然他是一個虛心研究學問的人,能勉強按捺住火性問道:“你這病是那個醫生,用什麼方法治好的,可以說給我聽嗎?”

黛利絲道:“如何不能說給你聽。是上海一個叫黃石屏的中國醫生治好的,那醫生治我這病,不僅不用刀割,並不用藥,就隻用一根六七寸長,比頭發略粗些兒的金針,在我這邊腰上打了一針,小腹上打了兩針,這是第一次。三針打過之後,我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針,第三日仍是三針。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隻這麼診了三次,就完全好了。”

那院長要看打針的地方,黛利絲一一指點給他看。院長問道:“針裏麵注射什麼藥水,你知道嗎?”黛利絲連連搖手道:“那不是注射藥水的針,什麼藥水也沒有。”院長搖頭道:“哪有這種奇事!既不注射藥水,卻為什麼要打針?你不是學醫的人,所以不知道這道理。他用六七寸長的針,裏麵必有多量的藥水,注射到皮膚裏,所以能發生這麼偉大的效力,隻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種藥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贅瘤內消?”

黛利絲又急又氣的說道:“我不學醫,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難道我兩隻眼睛,因不學醫也看不出那針裏麵有沒有藥水嗎?那針比頭發粗不了一倍,請問你裏麵如何能裝藥水?”院長道:“我們醫院裏所用的針,也都比頭發粗不了多少。要刺進病人皮膚裏麵去的針,怎麼有多粗?”

黛利絲問道:“你們醫院裏所用的針,比頭發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隻用針尖一部分,還是全部都隻有頭發粗細。”院長道:“自然是隻用針尖一部分,後半截的玻璃管是裝藥水的,何能隻有頭發粗細。”黛利絲點頭道:“若是針的全部,都隻有頭發粗細,也沒有玻璃管,也沒有比較略為粗壯的地方,是不是有裝藥水的可能呢?”

院長道:“我生平還沒有見過治病的針,全部隻有頭發粗細的。”黛利絲道:“今假定有這種全部隻頭發粗細的針,你說裏麵有藥水沒有?”院長道:“那是絕對不能裝的。”黛利絲道:“那麼黃石屏所用的就是這種全部一般粗細的針,並且我親眼看見他在未打針之前,將那頭發般粗細的針,一道一道的圍繞在食指上,僅留一截半寸多長的針尖在外;然後按定應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那針被推得一邊從食指上吐散下來,一邊刺進皮膚裏麵去。”

院長聽了哈哈笑道:“這就更奇了,那針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圍繞著,不是軟的嗎?”黛利絲道:“誰說不是軟的?你說純金是不是軟的?並且僅有頭發般粗細,當然是極柔軟!”院長很疑惑的搖頭說道:“照你這種說法,及針所打的地方,於學理都絕無根據。那種純金所製的針,果然不能裝藥水,就是要用藥水製煉,借針上的藥性治病,事實上也不可能。因為其他金屬品,可以用藥水製煉,純金是極不容易製煉的。”

黛利絲冷笑道:“於學理有沒有根據,及純金是否能用藥水製煉,是你們當醫生,尤其是當院長的所應研究的事;我隻知道我腰間的贅瘤,是經黃石屏醫生三次針打好了,與你當日所診斷的,絕對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國的醫生,又現在當著院長,我為後來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險起見,不能不來使你知道,生贅瘤的用不著開割;有極神速的治法,可以內消,希望你以後不要固執西洋發明不完全的醫理,冤枉斷送人的生命!”黛利絲說完這些話就走了。

那院長弄得羞慚滿麵,心中甚想問黃石屏的診所在什麼地方,以及黃石屏三個中國字如何寫法,都因黛利絲走的過急,來不及問明,也就隻得罷了。偏是事有湊巧,黛利絲的贅瘤好後,不到一年,黛利絲有一個朋友名雪羅的,也是生一個贅瘤在腰上;所生的地位,雖與黛利絲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卻是一般無二。雪羅是有丈夫的,年齡也比黛利絲輕,生了這東西,分外的著急。他知道黛利絲曾患這一樣的病,但不詳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車將黛利絲迎接到家中,問當日診治的情形。黛利絲當然是竭力宣傳黃石屏的治法,穩妥神速。

雪羅是很相信的,無奈雪羅的丈夫,是一個在上海大學教化學的,全部的科學頭腦,平日對於中國人之齷齪不衛生,沒有科學常識,極端的瞧不起,哪裏還相信有能治病的醫學。見自己愛妻聽信黛利絲的話,便連忙反對道:“你這病去招中國醫生診治,不如用手槍把自己打死,倒還死得明白些!找中國醫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絲夫人去找中國醫生,旁人不至罵我;於今我在這裏,望著你去找中國人看病,旁人能不罵我沒有知識嗎?”雪羅聽了他丈夫這些話,還不覺著怎樣,黛利絲聽了,卻忍不住生氣說道:“找中國醫生治病,便是沒有知識,你這話不是當麵罵我嗎?我的病確是中國醫生治好的,你卻用什麼理由來解釋?”雪羅的丈夫自知話說錯了,連忙著陪罪。

雪羅對丈夫道:“你不讚成我去找中國醫生,就得陪我去醫院裏診治。”黛利絲道:“這上海的醫院,還是我們本國的最好,我去年害這病的時候,經那院長診察,說非開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證生命沒有危險,因此我才不割,賭氣跑了出來。”雪羅的丈夫說道:“那院長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術,不但在上海的醫生當中,是極好的,便是在歐美各國,像他這樣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帶你去這裏瞧瞧;如必須割治,至少也得住兩星期醫院。”麻利絲道:“我也陪著你們去醫院看看,看那院長如何說,或者不要開割也不一定。”雪羅道:“我正要邀你同去。”於是三人一同乘車到德國醫院來。

黛利絲始終低著頭,裝做不認識那院長的。那院長倒也沒注意。雪羅解開上衣,露出贅瘤來給院長看,院長診察了半晌!說出來的話,與對黛利絲說的一樣。雪羅也是問開割後,有無生命的危險?院長搖頭道:“因為這地方太重要,患處又太大,割後卻不能保證沒有危險;倘割後經四十八小時不發高熱,便可以保證無危險了。”

雪羅嚇得打了一個寒噤道:“有沒有危險,要割後四十八小時才知道,請你去割別人,我是寧死不割的。”黛利絲對雪羅笑道:“這些話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說過了嗎?去年他就是向我這般說,不然我也不至於去找中國醫生打針。”院長見黛利絲說出這番話,才注意了黛利絲幾眼,也不說什麼。雪羅的丈夫指著黛利絲對院長說道:“據我這朋友黛利絲夫人說,她去年腰間也曾生一個很大的贅瘤,是由一個中國醫生用打針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學醫的人,不能斷定用打針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這種贅瘤的可能?”

那院長說道:“在學理上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們不能否認事實。黛利絲夫人去年患病的時候,曾來我這裏診視;後來經那醫生治好了,又曾到我這裏來送給我看,我正待打聽那醫生的姓名住處,親去訪問他研究一番,黛利絲夫人卻已走了。”黛利絲聽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實證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對。”雪羅截住黛利絲的話頭問道:“你去找那中國醫生打針的時候,痛也不痛?”黛利絲道:“打針時毫不覺痛,比較注射防疫針時的痛苦輕多了。”雪羅望著自己丈夫道:“我決定不在這裏割治,我同黛利絲夫人到中國醫生那裏去。”

雪羅的丈夫對院長道:“我始終不相信全無知識的中國人,有超越世界醫學的方法,能治好這種大病。我想請你同去,先與那醫生交涉保證沒有危險;如打針的時候,倉卒發生何種變態,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應急手術。”

院長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醫生既在上海設了診所,想必不至發生危險。我曾和中國朋友研究過,倒是西醫治病,有時發生危險。因為西洋醫學發明的時期不久,尚有許多治療的方法,或是沒有發明,或是還在研究中。各國雖都有極明顯的進步,然危險就是進步的代價。中國醫學發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當試驗品的危險時期,早已過了。所有留傳下來的治療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國醫生,不但沒有新的發明,連舊有的方法,都多半失傳了。”

雪羅的丈夫說道:“照你這樣說,中國的醫學,在世界上要算發明最早最完全的了。”院長搖頭道:“我方才說的,是一個中國朋友所說的話,我不曾研究過中國醫學,隻覺得這些話,按之事實也還有些道理。”雪羅在旁催促道:“不要閑談了罷!恐怕過了他應診的時間,今天又不能診治了。”雪羅的丈夫要院長攜帶藥箱,以便應用。院長答應了,更換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診的藥箱,四個人一同乘車到黃石屏診所來。

此時正在午後三點鍾,黃石屏的門診正在擁擠的時候,兩邊廂房裏男女就診的病人,都坐滿了。黛利絲曾在這裏診過病,知道就診的手續,及候診的地方,當下代雪羅照例掛了號,引到女賓候診室。這時黃石屏在男賓房裏施診,約經過半小時才到女賓房中來。黛利絲首先迎著給雪羅介紹,黃石屏略招呼了幾句說道:“我這裏治病,是按掛號次序施診的,請諸位且坐一會,等我替這幾位先看了,再替貴友診視。”雪羅的丈夫和那院長心裏,巴不得先看黃石屏替別人治病是如何情形,遂跟著黃石屏很注意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