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胡九見彭庶白問他打算怎麼辦,他隨口說道:“我不打算怎麼辦,且看他們怎麼辦。”彭庶白搖頭道:“等到他們動起手來,我們才防範,隻怕已是來不及了呢?”胡九笑道:“他們還沒有動手,我們怎麼好先動手,依你的意思,打算怎麼辦呢?”
彭庶白想了一想道:“我是沒遇過這種事的人,究竟應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不過依我想,我們這一行的人雖多,認真動起手來,除了你一個人而外,隻有我還能勉強保住自己,其餘都是連自身且保不了的。他們有八個人,看情形一個也不弱,他們在白天動手倒罷了,所怕在黑夜動手,你一個人顧此失彼,到那時豈不為難?我想既已確實看出他們是強盜了,常言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如趁著白天,你出頭去與他們打招呼,他們聞了你名頭害怕,不敢動手,自然是再好沒有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他們不肯講交情,不賣你的賬,那就說不得,老實不客氣給些厲害他看,也免得太太受驚。”
胡九也笑著搖頭道:“你說老實不客氣,我看你卻太對他們客氣了,要我出頭去與他們打招呼,還太早了,再過三、四天之後,已走出陝西境了,那時要我出頭打招呼,我便不能不去。”彭庶白道:“你這話我不明白,他們如何肯跟我們走三、四天之後,出了陝西境才動手呢?我看他們今夜不動手,明夜定要動手的。”
胡九道:“他們要動手,我也不阻攔他們,看他們何時高興便了。我說太早的話,是因為此地還是陝西境;在陝西境內,隻有人家來向我打招呼的,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過招呼,既出了陝西境,便要看各人的情麵了。我幾十年沒有出來,或者有不和我講情麵的,我不能不先出頭與人家打招呼。這八個東西,不是瞎了,便是聾了,公然敢跟在我背後,想顯神通給我看,我還不看嗎?你不知道,這也是難得的事,我幾十年躲在家裏不出來,說不定陝西省出了大英雄大豪傑,我樂得見識見識,豈不甚好!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去對太太說。”
彭庶白聽了,才明白胡九的意思,是不把這八個強盜看在眼裏,便也不再說什麼了。這夜宿店,八騎馬也在一處市鎮上歇了。隻因彭家眷一行人馬太多,占滿了一家火鋪,不能再容納以外的旅客,八騎馬隻得在旁邊另一家火鋪裏歇宿。
胡九親自指揮著腳夫將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當了,照例到彭紀洲太太麵前請了安出來,大家用過了晚膳,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寢,即對彭庶白說道:“我帶你同去玩一個把戲,你願意去麼?”彭庶白問道:“帶我去那裏玩什麼把戲?我們去了,留下他們在這裏不妨事麼?”胡九道:“就到隔壁去玩一個把戲便回來。我們從後院裏翻過去,但是你不可高聲。”彭庶白雖知道隔壁必是八個強盜歇宿的火鋪,然猜不出他去玩什麼把戲,少年人好事,自是欣然答應。胡九當下攜著彭庶白的手,悄悄走到後院子裏,看兩邊都有丈多高的土牆障隔了。
胡九在彭庶白耳邊輕輕說道:“你能跳過這牆去麼?”彭庶白搖頭道:“我不敢跳。”胡九即挽著他的胳膊,隻一聳身就提起彭庶白身體騰空,簡直如腳下有東西托住的一樣,並不如何迅速,緩緩的由空越牆而過,腳踏了實地,彭庶白看那邊樓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裏麵透出有燈光來,因窗戶太高,在地下看不見裏麵有沒有人。胡九用手指著那窗戶對麵給他看,原來是一株很高很高的樹,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樹枝,好看見窗戶裏麵的情形,遂緣了上去。
果然看見窗戶裏麵,有八個漢子圍著一張方桌坐了,方桌中間安放一個燭台,插著一枝大蠟燭,八人好像會議什麼大事。那八人的裝束像貌,不待細看,已能認識就是騎馬的八個強盜;議論的是什麼話,因相離太遠,說話的聲音又不大,一句也聽不明白;正待低頭看胡九有什麼舉動,猛見窗戶上有黑影一晃,即分明看見胡九飛了進去,頭朝下,腳朝上,倒懸在方桌當中,口銜了那枝旱煙管,就燭火上吸旱煙。隻嚇得那八個強盜同時托地跳了起來,有抽出單刀來要動手的,卻又有些害怕的神氣,各自向後退了兩步,即有一個喝問道:“你是哪裏來的,快通出姓名來。”
胡九已翻身落下來,聲色俱厲的向八人叱道:“你們這些狗東西,真瞎了眼麼?嗄嗄?連我胡九都不認識了,我倒要看看你們的手段?”這幾句說得非常響亮,彭庶白在樹枝上聽得分明,以為八個強盜受了胡九這般嗬叱,必有一番反抗的舉動。誰知八人都嚇得麵麵相覷,沒一個敢動一動。再看胡九時,已沒了蹤影,並沒看見是如何走了的,也不見他從窗口出來,不由得覺得奇怪。正拿眼向那樓上搜索,猛聽得胡九的聲音在樹下喊道:“把戲玩過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彭庶白倒吃了一驚,忙跳下樹來,胡九伸手又將彭庶白的胳膊挽住,身體不知不覺的就騰空而起,越過了土牆,回到前麵房裏。
彭庶白問道:“剛才那麼騰空翻過牆去,既不是蹤跳,是騰雲駕霧麼?”胡九笑著搖頭道:“哪裏是騰雲駕霧,我固能騰雲駕霧就好了,這不過是運氣飛騰之法罷了。”彭庶白道:“這法子我能學麼?”胡九道:“有誰不能學?但是不容易學。你將來雖不是仕宦中人,然也不是能山林終老的;這種學問不易講求,有防身的本領就夠了。剛才我在那邊樓上,玩了那麼一回把戲,他們若是識相的,立刻就得過這邊來,向我請罪,我絕不能拿好嘴臉給他們看。這事要留個好人給你做,你在後邊房裏聽著,我口裏盡管說定要取他們的性命。你聽到他們求情不準的時候,便出來替他們說幾句求情的話;我把這麵子做到你分下,以後的事情好辦些。”
彭庶白道:“他們既是怕了你,立時撒開手不做這批買賣就完了,無端還跑到這裏來請什麼罪,求什麼情呢?”胡九正色道:“這不是你們當公子少爺的人所能知道的。”正說到這裏,忽聽得有人敲店門,胡九揮手對彭庶白道:“必是那此些狗東西來了,你且去後房裏等著罷。”彭庶白心裏還有些疑惑不是那八個強盜,以為另有來落店的人,先從門縫中朝外麵一看,隻見店小二開了店門,跨進門來的,不是那八個強盜又還有誰呢?為首的一個進門便問胡九太爺住在那間房裏,彭庶白連忙躲入後房,心想胡九的威望真不小,隻看這八人麵上誠惶誠恐的神情,和白天那種雄赳赳的樣子比較起來,便可知道他們內心裏委實害怕極了。
彭庶白是這般心理想著,聽那八人已走進了前房,忙就門縫中張望,隻見八人中有一個隨手將房門關上,也不說話,也不作揖,一個個拜佛也似的,排列著跪下去,朝著胡九一起一伏拜個不停止。並且把額頭碰在地下,隻碰得咚咚的響。胡九踞坐在土炕上,理也不理,碰了不計數的響頭,為首的一人停止了,餘七人才跟著停止。
就聽得胡九用很和平的聲音說道:“你們來幹什麼的?”為首的一人才開口說道:“我們罪該萬死,實在肉眼不認識是胡九大爺,若早知道有九太爺在這裏,我們就有吃雷的膽量,也不敢跟上來轉這妄念了。特地過來碰頭,求九太爺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去。”
胡九冷笑了一聲道:“你們眼睛裏有我麼?怎麼說出不認識的話來?本也難怪,你們都是後起的英雄,哪裏把我這個三十多年躲在家裏不敢出頭的腳色看在眼裏呢?你們要知道我雖是躲在家裏三十多年不敢出頭,不知道有了你們這些大英雄大豪傑,但是陝西省還是陝西省,並不曾變成陝南陝北,那句不認識我的話,恐怕哄騙三歲小孩,也哄騙不過去。你們打算做這一大批的買賣,難道就不問問來頭。我胡九的麵貌,你們可以說不認識,難道連我胡九的聲名也不認識?
“我從城固動身到這裏,隻差三、四日路程要出陝西境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碼頭、多少山寨,倒不曾遇見有因我躲在家裏三十多年,便不認識我的人!可見你們存心想鬥鬥我這個老東西,要栽我一個觔鬥,好顯顯你們的臉子。想不到這老東西肚皮裏還有幾句春秋,沒奈何隻得過來敷衍敷衍。主意是不錯,做得到時,臉子也顯了,財也發了;做不到時,不過說幾句不費本的話,碰幾個不值價的頭,世間最便宜的事,隻怕除了這個沒有了。老實對你們講,你們若出了陝西境再跟上來,那麼你們是主,我是客,惡龍鬥不過地頭蛇,我隻好讓你們一腳。此地還在陝西境內,不能和你客氣,各自值價些,九太爺沒精神一個一個的動手,你們自己把腦袋瓜子摘下來,最後一個由九太爺親自動手,這事怨不得我九太爺太狠,去罷!”
胡九說這番話的聲調,並不嚴厲,看八個人跪在地下,簡直全體抖的和篩糠一樣,又不住的碰響頭,口裏隻求饒恕了這一遭。胡九這才厲聲喝道:“休得在這裏囉唕!誰有功夫和你們糾纏。”八個人一麵碰頭求饒,一麵哭泣起來了。彭庶白心想這是時候了,遂走了出來對胡九說道:“九爺的話,我已經聽得明白了,你們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爺的麵子下不來,不過這番有家伯母同行,他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過,平日殺雞殺鴨都不忍看的,若因護送他老人家,了卻他們八條性命,在他們固是罪有應得,家伯母心裏必很難過,望九爺暫息雷霆之怒,饒恕了他們這一遭,如下次再敢這麼對九爺慢忽,那時我也不敢再求情了。”胡九緩緩的點頭道:“既是侄少爺來替他們說話,太太不願意傷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爺的分上,便饒恕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