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紀洲因喜這侄兒聰明,特地帶到任上來教讀,這侄兒便是前回書中的彭庶白。彭庶白這時雖年輕不知道胡九有什麼大本領,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順,歡喜要胡九帶著他玩耍,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抽閑便帶著彭庶白東遊遊西蕩蕩,有時高興起來,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腳功夫。彭紀洲的性格極方正,生平最恨嫖娼,自上任以來,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間偷著去外邊歇宿,每夜一到起更的時分,他就親自將中門上鎖,槍匙帶在他自己身邊,非待次日天明不肯開門,在縣衙裏供職的人,知道他的性格如此,沒有敢去外邊歇宿的。不過那些當師爺的人,平日既不和彭紀洲一樣,有起更就寢的習慣,如何睡得著呢?其中有歡喜抹牌的,夜間便約了幾個同嗜好的同事抹牌,彭紀洲倒不禁止。
胡九雖不會抹牌,卻喜站在旁邊看,常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已經打過三更了,四人中因有一人輸錢最多,不肯罷休,三人說時候不早了,再抹下去,非但明早不能起床,整夜的沒有東西吃,腹中也餓的不堪了,這時候又弄不著可吃的東西,明日再抹罷。這人抵死不依道:“若是你們輸了這麼多,你們憑良心說肯收場嗎?我且到廚房裏去搜搜看,或者搜得出可吃的東西來。”
這人說著,獨自擎著燈到廚房裏去了,不一會垂頭喪氣的空手回來道:“真不湊巧,廚房沒一點可吃的東西。”
三人笑道:“這就怪不得我們了,餓著肚子抹牌,我們贏錢的倒也罷了,你是輸錢的,豈非更不值得!”
這人忽然指著胡九笑道:“我們不愁餓肚子了,現放著一個有飛天本領的胡九爺在這裏,我們怕什麼呢?來來來,你們每人做一個二百五,我也來一個二百五,湊成一串錢給胡九爺,請他飛出衙門去買東西來吃。”
三人聽了,都觸動了好奇的念頭,不約而同的附和道:“這話倒不錯,我們便不抹牌了,也得弄一點東西來充饑才好。”
胡九搖頭道:“三更過後了,教我去哪裏買吃的東西?並且中門上了鎖,我怎樣好出去。”這人道:“你不要藉辭推諉,鎖了中門,你便不能出去,還算得是威震漢中道的胡九麼?我且問你,今夜鎖了中門不能出去,大老爺親自帶了朱有節到城外訪你的那夜,你如何能暗中跟著大老爺回衙,躲在屋瓦上偷聽大老爺和吳師爺談話呢?哦,是了,為你自己的事,就能在房中飛來飛去,沒有阻擋,此刻是為我們的事,便存心搭架子了。”
三人接著說道:“胡九爺雖未必是存心搭架子,然不屑替我們去買的心思,大概是有的。我們在平日,誠不敢拿這種事勞動胡九爺,此刻實是無法,除了你胡九爺,還有誰能在這時候,去外邊買吃的東西呢!”胡九笑道:“定要我去買,並不是辦不到的事,不過大老爺的性格,你們是知道的,他已鎮了中門,帶著鑰匙睡了,用意是不許人在夜間出去,我從房上偷著出去了,倘若弄得大老爺知道了,責備起我來,我豈不沒趣?”
這人道:“此刻滿衙門的人都睡盡了,我們四個人求你去的,難道明日我們又去大老爺麵前討好,說給他聽嗎?你自己不說,我們絕不使一個人知道,求你快去罷,多說話多耽擱了時間。”這人說時,湊了一串錢塞入胡九手中,胡九接了,仿佛尋思什麼的樣子,偏著頭一會兒說道:“你們不要呆呆的坐著等候,還是抹牌罷。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煩的。”
這個輸了錢的人,巴不得胡九有這句話,三人不好再推辭,於是四人見胡九去後,又繼續抹起牌來。邊抹邊盼望胡九買點心回,不覺抹到了四更,還不見胡九回來,四人都不由得訖異道:“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呢?無論買得著與買不著,總應該回來了,難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被巡街的撞見拿去了麼?”一人笑道:“巡街的都拿得住的,還是胡九嗎?這一層倒可不慮,我隻怕他有意和我們開玩笑,口裏答應替我們去買,教我們邊抹牌邊等,實在他回到自己房裏睡去了,害得我們餓著肚子白等半夜。”一人笑道:“這也是可慮的,我們不要上他的當,且到他房裏去看看,若他果然是這般坑我們,我們就要吵得他睡不成。”
這人說著,即起身到胡九的房裏看了一遍回來說道:“他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出去是確實出去了。究竟為什麼還不回來呢?”一人道:“據我猜度他是因為三更過後,街市上沒有吃的東西可買,然他是個要強的人,既答應了我們去買,非待買了東西,不肯空手回來,怕我們說他沒有本領,旁人買東西不著的時候,他也一般的買不著,因此在外邊想法設計的,也要買了東西才回來。”
四個人七猜八度的,直等到五更雞報曉了,才見胡九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手提了一大包食物,向桌上放下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害你們等久了。”四個人看胡九氣喘氣促,滿麵流汗,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樣子,不覺齊聲告歉道:“真累苦了你了,快坐下來休息休息,怎麼去了這麼久,並疲乏到這個樣子呢?”
胡九一麵揩幹了臉上的汗一麵說道:“我這回真乏極了!你們的肚皮,隻怕也餓得不堪了,大家且吃點兒東西再說。”四人打開那食物包,旋吃旋聽胡九說道:“我有一個至好的朋友,犯案下在獄裏,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無奈抽不出功夫來;加以路程太遠,往返不容易,也就懶得動身前去。今夜你們要我去買東西,我一時高興起來,拚著受一番累。也得去走一趟,所以去了這麼久。我心裏又著急你們在這裏等著要點心吃,那敢怠慢,幸好趕回來還不曾天亮。”抹牌的問道:“你那朋友,在什麼地方犯了案,下在那個獄裏?”胡九道:“在山東犯的案,下在濟南一裏。”抹牌的問道:“他下在濟南府獄裏,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瞧他呢?”胡九道:“他既下在濟南府獄裏,我不去濟南府,如何能瞧得著他呢?”四人同聲問道:“你剛才不到兩個更次的功夫,就到濟南府走了一趟嗎?來回一萬多裏路,就是在空中飛去,也沒有這般快。”
胡九歎道:“我還對你們說假話嗎?並且我帶了一點證據回來,給你們看看。此時是十月半,這裏的天氣還很暖,濟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我頭上的氈帽邊裏麵,大概還有許多雪,沒有溶化。”說時取下氈帽來,四人就燈前看時,果然落下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窩邊裏麵,這才把四人驚得吐舌。一人問道:“你那朋友是幹什麼事的,犯了什麼案下獄的呢?”胡九道:“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樣,專幹那沒本錢的生涯,這回滑了腳,也是天倉滿了。”這人又問道:“既是你胡九爺至好的朋友,本領想必也很不弱,怎麼會破案下獄的呢?”
胡九長歎一聲道:“本領大的人做強盜便不破案,那麼世界還是安靖的時候嗎?有錢和安分的人,還有地方可以生活嗎?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此刻墳上怕不已長了草了嗎?我曾屢次勸告我那朋友,教他趁早回頭,世間沒有不破案,得了好下場的強盜。他若肯聽我的勸告,何至有今日?大老爺平日因我辦案辛苦,陸續賞賜了我一些銀兩,我留在身邊也沒有用處,剛才一股腦兒送給我那朋友去了。”又一人問道:“我料你那朋友本領必趕不上你,如果有你這般本領,休說不容易拿他到案,就是拿到了,又去哪裏找一間銅牆鐵壁的監獄關他呢?”胡九搖頭道:“不然,我那朋友的本領,雖未必比我高強,然也絕不在我之下。”這人道:“既有你這麼大的本領,他何以不衝監逃走呢?難道是他情願坐在監裏等死嗎?”
胡九道:“哪有情願坐在監裏等死的人!衝監逃走的話,談何容易。硬功夫高強的,才可以做到。我那朋友隻有一肚皮的軟功夫,硬功夫卻趕不上我。軟功夫無非是驅神役鬼,牢獄中有獄神監守,獄神在獄中的威權極大,任憑有多大法術的人,一落到牢獄裏,就一點兒法術也施展不來了。”這人又問道:“你那朋友已經供認不諱了麼?”胡九道:“豈但供認了,並已定了案,就在這幾日之內就要處決了。我若不是因他處決在即,今夜也不這麼匆忙去瞧他了。”這人道:“論你的本領,要救他出獄,能辦的到麼?”胡九點頭道:“休說救一個,救十個百個也不費事。”這人道:“既是至好朋友,然則何以不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