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憐閨女洞房逐妖叟 救圬人客店驚土豪(1 / 3)

話說鄭五繼續說道:“王縣官和郭泰生都給胡慶魁一筆子摔死打死,餘下的人雖多,有誰肯白送性命呢?一半跟著郭大逃跑,一半逃回城裏,隻剩下姓胡的族人,與無關係的看熱鬧人。胡慶魁對這些人說道:‘今日的禍,雖是由我一個人撞下來的;然這禍撞得太大了,不但我和同族的人都犯了殺身之罪,就是同住在這馬頭嘴地方的,除了他郭家而外,沒一個能脫了幹係。我們不趕緊逃往他方,是沒有生路的。你們要回家檢點細軟的,趁早去檢點,總之不待明日天曉,我們得遠離這村子。據我想,出了這種大案子,那些衙役逃回去一報告,剿洗這村子的兵,不待後天必到。’

“胡慶魁如此一說,那些人才知道大禍臨頭,不走固然不了;但是十有八九是馬頭嘴的土著,一時要舍棄一切,逃往他方,不用說田產房屋不能帶走,不舍得委棄;就是銀錢衣服,因為各自要逃性命,也不能攜帶多少。便是逃到了他鄉,大家都赤手空拳的又如何生活呢?眾人思量到這一層,不知不覺的都放聲痛哭起來了。

“胡慶魁隻急得跺腳道:‘你們是這般痛哭,有甚麼用處呢?難道你們是這般一哭,官府就可憐你們,不來追究這殺官的案子了麼?我胡慶魁原不難獨自高飛遠走,不顧你們的死活,不過因這殺官報仇的大亂子,是我一個人撞下來的,我走了仍不免要拖累你們,我的良心上有些不忍。我想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就是逃到他鄉,不見得便凍餓死了。明知道死在臨頭,誰肯坐在這裏等著呢?你們若有靠背山,自料不逃沒有妨礙,盡管回家去坐著,無須跟我逃跑;情願跟我逃跑的,就趕快回家收拾可帶的細軟,盡今夜子時到此地集合動身。過了子時不來,我可對不起要少陪了。’

“這夜子時,果然全村的老少男女,除了郭家的人而外,也有二、三百口人,都集合在一處;由胡慶魁出主意,分做幾路逃走。胡慶魁率領了一隊有六、七十人,更名變姓的從梁山逃出來,向湖北進發。幸喜背後沒有追兵追趕,有許多同逃的,沿路遇著親戚朋友,就停下來不走了的;也有不情願遠離故土,逃出梁山縣境數十裏即住下來自謀生活者。惟有胡慶魁和平日合夥做私鹽生意的幾個人,自知是殺官案的要犯,不敢在四川境內停留。

“這日走一座高山底下經過,胡慶魁耳裏忽隱隱聽得有人在山上呼他的姓名。他聽了大吃一驚,暗想:我胡慶魁這個名字,外邊知道的人並不多;而且次番天把真姓名改變了,一路從梁山逃來,也沒遇著認識我的人;這一帶更沒有我的朋友,如何會有人在山上呼我呢?莫不是追捕我們的人,見我們形跡可疑,卻又沒有人認得,不敢冒昧動手。且這麼喊幾聲試試看,我不要上他的當,不可理會他。心裏這般想著,便不開口答應,仍不停留的走著。

“接著又聽得‘胡慶魁,胡慶魁’喊個不住。同行的夥伴也聽得了,都向胡慶魁說道:‘這山上不是有人喊你嗎?’胡慶魁聽那喊的聲音很蒼老,並透著些悲哀的音調,不像是不認識的人胡亂喊的,便對同伴的說道:‘我此地沒有熟人,大約是有和我同名同姓的。我出梁山的時候,就改了姓名叫張德和;這裏是喊胡慶魁,理他做甚麼?快點兒去罷!’同伴的也都存心畏懼,見胡慶魁這麼說,自然不敢理會。怎麼了幾步,又聽得山上喊道:‘改姓名張德仁的胡慶魁,快上山來救我一救,我絕不虧負你。’聽那聲音更加悲慘淒涼。

“胡慶魁覺得十分驚訝;這樣一來,再不能不作理會了。便對同伴的說道:‘這事奇怪極了!知道我的真姓名,又知道我改變的姓名,叫我上去救他一救;我顧不得吉凶禍福,隻得上山去瞧瞧。你們可在山下等我,若果是落了人家的圈套,也是我命裏該死,無可逃避,你們各去逃生便了;如沒有凶檢,一會兒即下山來。’說著撇下同伴,獨自上山。這山足有十來裏高下,並是巉岩陡壁,不易行走;虧得胡慶魁是山洞裏生長的人,從小就擅長爬山越嶺。一麵爬山,一麵抬頭向山上探看,哪裏看見一個人影呢?好容易爬到了山頂,向四處一望,還是不見一個人,不由得提高聲音問道:‘是誰叫喚胡慶魁?如何又藏著不出來呢?’

“問畢就聽得有聲答道:‘我在這裏,胡慶魁就是你麼?快過來。’胡慶魁聽得聲音仿佛離身不遠,隻是看左右前後,依然不見有人。胡慶魁心裏詫異道:‘難道真個青天白日遇見鬼了嗎?怎麼明明聽得人聲和我對答,卻隻不見他的形跡呢?’不由得心中急躁起來,說道:‘我是不是胡慶魁,你既不認識,又這們巴巴的將我叫上來做甚麼?你究竟是人是鬼?這般藏頭露尾的是何用意?’胡慶魁話未說了,就聽得歎氣的聲音,說道:‘我不在這裏嗎?如何是藏頭露尾!你再不過來,真要把我急死了。’胡慶魁這回才聽出說話的方向來;原來說話的聲音,從離身數丈遠近的一大堆茅草裏麵。”

劉恪聽說到這裏,不禁截住話頭,笑道:“照這樣說來,胡慶魁所遇的,大約和我今年三月三日所遇的一般了。”

鄭五搖頭道:“不是,不是!你聽我說下去,不要打岔。胡慶魁既聽得那聲音從茅草中出來,立時走過去,撥開茅草一看,又嚇了一跳。隻見茅草裏麵有光另另的一顆人頭,頸項截斷,並沒有絲毫血跡;麵目雖不生動,然也沒有死相。頂下的頭發花白,綰一個道裝的發髻。胡慶魁本來膽大,當下便彎腰用手將人頭捧起來,正待對人頭問:說話的就是你麼?隻是還沒開口,這人頭上的口已動起來,發著很微弱的聲音,說道:‘胡慶魁啊!我等候你三晝夜了,你今日見了我的麵,還不快救我嗎?’

“胡慶魁盡管膽量大,到這時總不能不有些驚懼,隻嚇得仍將人頭放入草中,說道:‘你到底是妖是怪?怎麼光另另的一顆頭在這裏?你身軀手腳到哪裏去了呢?’這人頭說道:‘我就是為身軀手腳被仇人分散了,須等你來方可救我。我一不是妖,二不是怪,確確實實是和你一般無二的人。我已經等過了三日三夜,不能再遲了,你趕緊救好了我,再和你談話。’胡慶魁道:‘我如何能救你?我又不會法術,並且沒有會法術的朋友。’這人頭道:‘我知道你不會法術,你肯救我,我自有方法說給你聽。’胡慶魁道:‘我為人生性喜歡救困,豈有見死不救之理?你快說罷!’這人頭道:‘我的身軀在這山的東邊山洞裏,左手左腳在西邊岩石底下,右手右腳在半山一枝老鬆樹枝下懸掛著。請你就去搬運到這裏來,再弄一杯清水來,我便可以還魂複活了。’

“胡慶魁心裏雖不明白怎麼一回事,但他年輕好事,這事又非常的奇怪,自當很高興的答應了。即如言去各處尋找,果然身軀手腳,一尋便著。肩的肩,夾的夾,隻一會兒,便連同清水都運到了茅草跟前。人頭說道:‘你替我按部位擺起來。你自己用左手端了這杯水,右手用中指在水中畫這麼幾畫,口中如此這般的念誦幾遍。’當時就把接骨生肌的法術,傳給了胡慶魁。胡慶魁依著所傳授的做了,人頭道:‘你這下可用口含了這法水,在我遍身一噴。’胡慶魁才將水噴畢,這人已手腳能動,轉眼就坐了起來,笑向胡慶魁道:‘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我那仇人剝去了,是這般一絲不掛的,不但太難看,並且褻瀆天地。你身上的衣脫一件下來,暫借一用。’

“胡慶魁遂脫了一件衣交給這人。隻見這人從地下拾了三、四點小石子,也用右手中指在石上畫了幾畫,口中念念有詞,就一塊平地將石子放下,用胡慶魁的衣覆著。不到一刻工夫,忽見衣下仿佛有甚麼東西掀動,越動越高起來。這人指著衣,笑道:‘咦!來了,來了!’隨手將覆著的衣一揭,便現出一個包袱來。這人動手把包袱解開,裏麵衣服、鞋襪,連冠帶都有了。這人欣然裝束,儼然成了一個風神瀟灑的道者,就下來說道:‘我與你有師弟之緣,你暫時不用另往別處,卻跟我就走如何?’胡慶魁是一個想在江湖上當好漢的人,加以犯了殺人的大案,正愁無處奔逃;遇了這種機會,豈有不情願之理?聽了這人的話,立時跪下去叩頭道:‘師傅肯收我做徒弟,我情願一生伺候師傅,不另往別處。請問師傅的道號是甚麼?仙鄉何處?師傅既有這麼高妙的道法,甚麼仇人能將師傅的身體如此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