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賢搖頭道:“俗語有一句‘神仙難定生和死’的話,可見生死是很不容易斷定的。即算這人的形相命理,都應該夭折;然往往有陰隙可以延壽的。”說時回過臉來對魏丕基道:“你此刻就是氣色太壞,若是流年星宿不壞,倒可望沒有大妨礙。陳化龍既這麼說,我勸你在這三個月之內,處處謹慎一點兒;最好是甚麼地方也不去,終日隻在家中坐著。坐過了三個月,惡星宿一退,壞氣色也會跟著退去。”
魏丕基點頭道:“我也正打算是這麼諸事不問的,過三個月再看。不過敝族人要替我辦承繼的事,已來磋商過好幾次了,這是用不著我出大門的事;你老人家以為是緩辦的好呢?還是就辦的好?”
周禮賢不曾回答,周氏已搶著說道:“甚麼大不了的事?且過了這三個月再辦,難道就怕來不及了嗎?”
周禮賢這才從容答道:“這是你府上的事,我也不好怎麼說;隻是你既說在這三個月以內諸事不問,仍以緩辦的為是。”
魏丕基道:“那麼就得打發人去通知敝族人,免得他們不斷的跑來糾纏了。”
周氏道:“打發人去通知他們的時候,你盡管將原因說出來,使他們知道,並不是為著旁的緣故;若不然,他們說不定還要猜疑是我不願意辦承繼,從中阻梗。”
魏丕基躊躇了一會兒,說道:“這種原因怎麼好說出來呢?”
周氏道:“這為甚麼不好說出來?算八字的說你三個月內有飛來之禍,他們族人能擔保你沒有禍事來麼?他們能擔保便罷,若不能擔保,就得由你在家裏躲避;除了自己家裏人以外,隨便甚麼人也不見一麵。一不出外,二不見客,終日關了門過活,看他飛來之禍從甚麼地方飛來?世上人誰不怕禍,我想族人雖看了你這點兒產業眼睛發紅,接了你的通知,也絕不至偏要在這三個月內,逼著你辦承繼。”
周禮賢望著周氏道:“你為避嫌起見,確以拿著看相算八字如此這般說法的原因,照實通知族人的為妥。”
魏丕基見二人都這麼說,思量也有道理,當下就寫了一封通知族人的書信,打發人送去了。從此就閉門謝客,一步也不跨出房門;覺著寂寞的時候,周氏隻遣人迎接周禮賢來家閑談。好在周禮賢是一個沒正經職業的人,回家也沒甚事可做,夜間懶得回去,便在魏家歇宿。
日複一日的安然過將下去,看看三個月快要滿了。一日周禮賢對魏丕基道:“恭喜你的惡宿快要過去了!隻要是這麼安然過滿了這個月,我可包你至少還有二十年的壽數,不過你這回的災難,虧你居然能躲避得和沒事人一樣。據我推想,其所以能躲避得幹淨的道理,一則是因你的心地好,不應遭橫事;二則是由於你祖宗有德,才能是這般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這真是很難得的。三個月圓滿的這一日,不可不辦一桌酒席,虔誠祭祀你家的祖宗,以表示感謝祖宗功德庇護之意;並將親戚故舊邀幾位來,就這一桌祭祖的酒席,大家慶賀慶賀。從此否去泰來,永遠安樂。”
魏丕基聽了異常高興,連忙笑道:“祖宗庇護之恩,固應感謝,就是你老人家指引趨避之德,還不應該酬謝嗎?你老人家便不提起,我本心也是安排如此。有幾個平日對我很關切的親友,這回間別了三個月不曾見麵,他們必然很想念我,正好借此暢敘一番。”周禮賢不住的點頭說好。魏丕基便教廚房備辦酒席,遍發請帖,招請了十多個至親密友,在月底這日來家飲宴。
這日魏丕基心裏十分舒暢,以為三個月的期限,就在今日圓滿了;過了今日,便還有二十年的後福可享。來慶賀魏丕基的親友,雖有不信命理相法果然靈驗的;然因魏丕基迷信看相的原故,也隻跟著說能躲掉這回的災難,算是魏家的福份大。
周禮賢更是吐舌搖頭的,指點著魏丕基的麵孔向眾親友道:“諸位不曾研究相術,就目不轉睛的望著這麵孔,也看不出有和尋常人不同之處;隻要略知相法的,看了這種氣色,便能明白他這番居然能在家中,安然無事的過到今朝,確非容易。我說出來請諸位瞧瞧!諸位但看他這印堂和這準頭的氣色,是不是比尋常人特別的晦暗?”
這些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各自點頭議論道:“不說出來,我們都不在意;說破了,果是不同。不但印堂、準頭晦暗,就是滿臉也像有一層薄煙罩住了的一樣。這是甚麼道理?”
周禮賢笑道:“這裏麵自然有一定不移的道理,不過教人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就是老走江湖的相士,也不容易說出。諸位可細心看著,他這三個月的限期,此刻還差幾個時辰才滿,所以印堂、準頭的晦氣,還不能退掉;隻要一過了今日,到明朝諸位再看,必較此時光明多了。”
魏丕基笑道:“今天隻有幾個時辰了,終不愁過不去。請諸位陪著我坐到交明日子時再去。陳化龍說的飛來之禍,倒看他怎樣飛來?”
親友中就有人說道:“隻有這幾個時辰了,還有甚麼飛來之禍?明日天季一亮,我們就一同到河邊上去,等陳化龍來問他,看他怎樣回答?回答的好便罷;若回答的不好時,便要把他的招牌撕破。”眾親友大家在客廳裏說笑著,當差的開上酒席來,分做兩桌開懷暢飲。
魏丕基原打算留眾親友在家,坐到交次日的子時才罷,因此直吃喝到黃昏時候。周禮賢在席上提議同席的每人賀魏丕基三杯酒,魏丕基的酒量不大,飲到黃昏終席,已很有幾成醉意了。
忽見周氏跟前的一個老媽子走出來,到魏丕基跟前低聲說道:“太太不知怎的一時氣痛得很厲害?猜老爺進去看看。”
魏丕基聽了驚慌道:“怎麼好端端的會氣痛?難道我的災難倒應在她身上嗎?”一邊說一邊起身,步履歪斜的往裏走。
周禮賢的坐位靠近魏丕基,聽了便向眾親友說道:“小侄女忽然氣痛?我隻得也進去瞧瞧。諸位請多坐一會,立刻便出來奉陪。”眾人齊起身說:“老先生請便,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客氣。”
周禮賢即匆匆跟著進去了。
眾人不知道周氏氣痛的情形,也都不在意,正各自坐著間談。猛聽得裏麵房中唏哩嘩喇的打得一片聲響,好像有人在裏麵搗毀器具的一般;接著就聽得男啼女哭,大叫“哎呀不得了”的聲音。眾人不由得都驚慌起來,想走進裏麵去探看;還不曾走進中門,就聽得一陣很急驟的腳步聲,夾著“哎呀哎呀”的聲朝外麵廳上奔來。
眾人雖不知道究竟為的甚麼,然“趨吉避凶”是人有同情的,一個個都來不及似的,也回身仍向廳上奔逃。隻見阿貴在前,魏家當差的在後,慌裏慌張的逃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口裏喊軔空出奇處道:“不得了!魏老爺瘋了!手拿菜刀,逢人便砍。諸位老爺快些閃開些罷!”眾人一聽這話,一個個都嚇得走投無路。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隻見魏丕基披散著頭發,滿身滿頭的灰塵泥垢,一件嶄新的袍子,在肩上撕破了一大塊,還汙了些血跡在上麵。手舞著切菜刀,旋跑旋向左右亂砍,並放開又嘶又破的喉嚨說道:“好好好!同到閻王那裏算賬去。你們不要來拿我,我自己會走,硬要動手來拿嗎?砍死你,砍死你!”一麵說,一麵亂砍,好像和人對打的神氣。眾人恐被菜刀砍著,無不抱頭而竄,誰也不敢上前攔阻。
眼望著魏丕基一路砍出客廳,周禮賢跟在後麵追了出來,氣急敗壞的對眾人說道:“請諸位親友大家追上去將他捉住罷!我侄女已被他砍傷了。”說著急匆匆追出客廳。眾親友見周禮賢追出,也就放膽跟上去。
隻見魏丕基奔出客廳,便折身向後門跑去,隻一腳就把後門踢開了;口裏還是不住的說:“我跟你到閻王那裏算賬去。”
周禮賢回身向眾親友跺腳道:“這卻怎麼了?他踢開後門出去了。外麵漆黑的連星光都沒有,不怕失腳掉下河去嗎?請諸位上前將他拿住罷!”眾親友也急得跺腳道:“他手中有刀,是這麼亂劈亂砍,我們怎敢上前去捉他呢?”周禮賢道:“就給他砍一兩個也說不得,非上前將他捉住不得了。”率著眾親友又上前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