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章甫卻不然,他父親成澤本是個武舉人,親自督責他,已練就了一身驚人的本領了;不過成章甫生性異常魯莽,脾氣更是暴躁,遇了甚麼不平的事故,動輒挺身出頭,和人作對,一切利害,都不知道顧忌。他父親在日,他還有一點兒畏懼,不敢多在外麵闖禍;他父親死後,他的膽量就更大了,遠近的人無不怕他強橫的。隻是他卻有一種好處,對於貧苦和懦弱的人,不肯欺負;有時還從家裏拿出錢來,幫助貧苦不堪的人。
這日曾彭壽帶著劉貴進觀音廟的時候,他也正騎著一匹馬到了觀音廟;曾彭壽主仆不曾看見他,他卻已看見二人了。他一見曾彭壽,登時想起正有話要和曾彭壽商量,隨即跟進廟來。見曾彭壽已跪在神龜前麵叩頭,劉貴立在一旁,和一個敬神的人說話。他聽得仙人開口和曾彭壽交談,便站著等候;及見曾彭壽再三哀求,就有些不耐煩了,所以從背後將曾彭壽抱了起來。
曾彭壽見是自己表兄,隻知道他是這種魯莽性格,隻得回身問道:“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來求水的嗎?”
成章甫道:“我不求水,我家裏的人都已喝過這裏的水好了;另為一樁要緊的事,特地到這裏來。遇了你正好同我外麵去商量商量。”
曾彭壽道:“甚麼事?何妨就在這裏說呢!”
成章甫瞪起兩眼望著曾彭壽道:“你難道不回去嗎?橫豎要到外麵去的,為甚麼要我在這裏說?”
曾彭壽道:“我是特地來求藥的,話還不曾祝告得完,即被你吵了起來;我還得向真人求求。”
成章甫一把拉了曾彭壽的手,就往殿下走道:“我知道用不著再求了,你就跪到明天,也沒有用處。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
曾彭壽沒法,隻得跟隨他擠到廟外沒人的所在。以為他說我知道,用不著再求了,就跪到明天也沒用處的話,必是有所見而雲然的;遂不待他開口先問道:“你何以知道我求不到藥呢?”
成章甫道:“你怎麼倒來問我?你不是也知道的嗎?”
曾彭壽愕然問道:“甚麼我也知道?”
成章甫道:“一來舅母的年紀老了,這種老年人的病,原很難治;二來仙人當麵說了與你無緣,求他不中用,因此我才說你跪到明天也沒用處。”
曾彭壽聽了不禁向地下啐了一口,問道:“你有甚麼要緊的話,就請說出來罷!”
成章甫道:“我前日因舍間的人也染了這疫症;隻我自己因才從常德回來,沒傳染著。聽得左鄰右舍的人,都說白塔澗觀音廟的楊枝水,治這疫症極靈,我便親自到這廟裏來求水。無意中聽了幾個人的閑談,說朱宗琪如何貪利,盤剝做小買賣的人。這廟裏擺設的攤擔,十九是從朱宗琪手裏借來的本錢;三串錢的本錢,十天之內,須還五串。
“我聽了這話,心裏就不服;隻是還疑心說的不確實。特地裝做買饅頭吃,向那賣饅頭的一盤問,才知道還有十天之內,須還對本對利的。我當時本想就去找朱宗琪那東西說話的;隻因我不曾帶人同來,求的楊枝水,不能不趕緊送回去,隻得忍著一肚皮的氣歸家。昨日家裏有事,不能抽身,今日才得出來。我打算去問朱宗琪看他是哪裏來的律例,敢拿錢放這麼重的利息!湊巧到這裏就遇見了你,所以想先和你商量一番再去。你說這事應當怎麼辦?”
曾彭壽道:“隻要你不借朱家的錢,管他五串也好,六串也好,你犯不著過問。依我說,同到我家去玩兩天,不用多管這些閑事。”
成章甫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我素來喜管這些閑事。不聽到耳裏便罷,聽了不管是睡不著的。”
曾彭壽不高興,還待阻攔;劉貴已跟在後麵立著,忽湊上前說道:“朱宗琪今日沒來;這裏表老爺就去找他,也找不著。我剛才聽得廟裏很多人說,朱家就在前夜被賊偷了,失去的銀錢衣服不少。賊到朱家的時候,朱宗琪還在這廟裏,因收這些做買賣的錢,不曾收齊,坐著等候;兩個當差的,也跟在他身邊。家中隻留了一個看門的人,有五十多歲了;以外都是女眷小孩。進去的賊僅有三個,手中都帶了明晃晃的刀,將女眷小孩趕在一間小房裏,反鎖著門,也不知甚麼時候走的?
“直到朱宗琪收齊了錢,帶著當差的歸家時,已是三更過後了。見大門開著,朱宗琪一麵口中大罵看門的混帳,不經心看管門戶;一麵當先向大門裏走。不提防腳下絆了一件東西,向前栽了一個觔鬥;當差的忙將手中燈籠照時,隻見看門的老頭,被捆縛得直挺挺的躺在地下。
“朱宗琪一看,就知道不好了;來不及替看門的解縛,從當差的手中接了燈籠往裏就跑。各房中不見一個人,放開喉嚨一喊,才聽得女眷在小房間裏答應。朱宗琪放出來問時,把個朱宗琪氣得幾乎昏死過去了。好像已去縣裏報了案,所以昨今兩日,朱宗琪親不曾到廟裏來。”
成章甫聽了這一段話,直喜得跳起來笑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曾彭壽心裏自也是稱快不置,但表麵上不肯露出得意的神情來;正色向成章甫道:“不可以這麼說,傳開了不是當耍的。朱宗琪不是個好惹的東西!”
成章甫捋著衣袖,橫著胳膊嚷道:“他敢把我怎樣?我偏不怕他不好惹!”
曾彭壽看了成章甫橫眉怒目的神氣,倒忍不住笑道:“朱宗琪此刻又不在這裏,要拿出這拚命的樣子來幹甚麼?此地不是談話的所在,同到我家裏去罷!朱宗琪既是家中出了盜案,兩日不曾到這裏來,就守你在這裏也不中用。”
成章甫點頭應好,於是一同到曾家來。
曾彭壽回到家中,向成章甫說道:“我原是打算在仙人跟前苦求賜藥的,想不到有你來攪擾!仙人不待我稟告,就一口道破我是去求治母親的背疽,即此可見仙人的神通廣大。古人說得好:“至誠可以格天。”仙人雖說與我無緣,然大半也是由我的心不虔誠,不能感動仙人垂憐賜藥。我決心從今日起,齋戒沐浴三日,再膝行到觀音廟去;非得仙人允許,誓不回來。這三日之中,我隻一心祈禱,家務一切不問。請你在我這裏住幾日,幫我照料照料。”
成章甫知道曾彭壽事母從來孝順,動了這念頭,是要這麼辦的,當下就答應幫著照料家務。曾彭壽便從這日起,虔誠齋戒了三日。第四日天還沒亮,就下起傾盆大雨來,曾家的人都勸曾彭壽不可膝行;曾彭壽不聽,跪在泥塗之中,爬一步,叩拜一下,七、八裏路遠近,直行了大半日才到。
這日敬神的已減少十之八九了,曾彭壽渾身成了個泥人,跪在神龕前麵,隻是叩頭禮拜,並不說甚麼。仙人閉著雙眼,似不理會。曾彭壽為一念孝思所驅使,也不覺得身體疲乏,直拜到天色已漸就昏暗了;所有敬神的人,也都已散去。
那仙人忽然從龕裏走了出來,說道:“不用叩拜了。你母親的病,原是冤孽,無可藥救的。難得你這樣純孝,我若不盡我的力量,將你母親的背疽治好,將使天下的人,疑心至誠不足以感動天地;更無人肯對於父母盡孝了。你母親的背疽,非我親去不能治,就此去罷。好在瘟疫使者已上天覆旨,我救濟的事已經完了,不妨去你家耽擱些時。”
曾彭壽聽了仙人的話,真是喜出望外,隻著急自己是膝行而來的,沒有車馬。入夜的時分,又在鄉僻之地,一時雇不著轎夫,抬仙人到家裏去;教仙人步行,心裏實在有些過不去。
那仙人看了曾彭壽又欣喜又遲疑的神氣,好像已知道他的用意,伸手挽起曾彭壽說道:“毋須遲疑,你先回家去,我隨後便來,不用你迎接;不過你須切囑家中男婦仆婢,不可將我到你家治病的話傳揚出去,恐將來於你不利。你隻準備一間靜室,我每日除給你母親治病而外,就在靜室中,不許一切人來擾我。”
曾彭壽這才歡天喜地的重行叩謝了仙人,飛也似的跑回家中。先將仙人允許親來治病的話,稟知了老母;然後將仆婢都傳到跟前,吩咐了些嚴守秘密的話。一麵打掃靜室,一麵在大門外擺設香案,預備率領全家跪接仙人。
曾彭壽誠心敬意的率領家人鵠立大門外,拱候仙人降臨。立了好一會,不見到來,正自有些疑慮;忽見劉貴從裏麵飛奔而來,口裏喊道:“老爺、太太還在這裏等候甚麼?仙人早已在剛才打掃幹淨的那個房裏坐著呢!”
曾彭壽等人聽了,都驚喜非常,大家奔到靜室,果見觀音廟神龕中所坐的那個仙人,端坐在原來準備給仙人坐的皋皮太師椅上。曾彭壽率領妻子劉氏,和一個才三歲的小兒上前叩拜,仆婦輩都在房外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