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他老人家裝殮的時候,我在旁看見腳上正穿一雙紅緞壽鞋;於今從岩裏伸出來的,也是紅緞鞋;或者就是我祖父成神之後,特地在他老人家自己的功德碑上顯一回聖,也未可知。若果是他老人家顯聖,我去求保佑我母親的背疽快好,必有靈效。
曾彭壽主意已定,即稟知了他老太太,備辦了敬神的物品,親手提著,半夜就動身到仙人岩來。及至朝曦既上,仙人岩裏的老叟,全體顯出來,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祖父。既看明了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信仰祈禱的誠心,便不因不由的減退了八成;隻管仔細定睛的望著那老叟。
他覺得那老叟雖是垂眉閉目,不言不動的坐在那裏;然麵貌神氣之間,自然呈露出一種凶橫的意味。再看那兩隻據在膝蓋上的手,粗壯有筋肉暴起,更像是少年時候曾下苦功夫練過武藝的人。身上穿一件五光十色的衣,大家爭說是天孫織的無縫天衣,才有霞光萬道;而在曾彭壽眼裏看來,以為五光十色的綢綾,在日光下照映,是應該有回光的,並非奇特。因此心中頓生疑惑,不肯冒昧拜禱。隻是又轉念:若不是神仙,這樣石壁上的危岩,誰有這大的本領能自由自在的上下?並能使幾千人都不知他適從何來呢?這不很可怪嗎?有此一轉念,所以他麵上現出驚詫的神氣。
左右認識他的人,問他為甚麼還不把香燭點起來,叩頭默禱一番?他不便說出他自己心中的疑慮;隻說相離太遠了,求不著仙丹,默禱也是無用。
曾彭壽這話才說完,緊立在他身旁的一個身體十分強壯的少年,突然用兩手向天亂舞,口裏狂呼:“不得了,不得了!”呼了兩聲,仰麵往後便倒,著地就直挺挺的不動;眼鼻歪斜,口中噴出許多白沫來。曾彭壽不禁吃了一驚,忙說:“這是害急痧症。有誰會治痧的?請來救一救。”這話一說出,就有些自命會挑痧的跑過來視察。
那少年噴了一陣白沫,忽睜開兩眼,望著曾彭壽說道:“我在這仙人岩裏,修持了一千三千百餘年;在二百年前已受上帝勒封為廣德真人。千幾百年來我因怕世俗的人驚駭,不肯現形給世人看見。近年來,上帝因住居白塔澗一帶的富人,居心行事太惡,按律應使都遭瘟劫;特地於昨日派遣瘟疫使者,率領瘟部眾神下降,到白塔澗完此劫運。
“上帝派遣瘟疫使者的時候,我正在靈霄殿站班,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想趁這劫運之中,度脫有緣的人;特請藥王菩薩商量,藥王菩薩已許共同成此功德。此後你們家裏,若有人發了瘟疫,或經多少醫生治不好的疑難雜症,都可以到白塔澗觀音廟求治。有緣的就能治好,無緣的求也枉然。”少年說至此,截然停口不說了;仍直挺挺的緊閉兩眼,口中噴出白沫。
眾人聽了這一段神話,無不驚奇道怪。有人俯下身體,湊近少年耳邊問道:“觀音廟是觀音大士,是教我們去求觀音大士治病嗎?”少年的兩眼又睜開了,對著那問話的呸了一口道:“我正在睡得好好的,你在我耳跟前吵些甚麼?把我的瞌睡吵醒了。”一麵罵,一由揉著眼皮起來。
又有個心直口快的拉住少年問道:“剛才岩裏的仙人附在你身上說話,你難道一點兒不知道嗎?”少年又向這人呸了一口道:“怕你活見鬼呢!我因立久了,兩腿發軟,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上睡了一覺;連夢也沒做一個,那來的仙人在我身上說話呢?”少年正和這人爭論,人叢中又忽然發出一種驚呼之聲;原來大家都注意聽少年說神話的時候,沒人肯將視線移到仙人岩上去;等到少年醒後再看時,岩口空空的,早已一無所有了,因此不由得不驚呼起來。仙人既已忽失蹤影,數千敬神的人沒了目的物,都隻得各自歸家。
曾彭壽對於岩裏仙人,原是有些疑惑的。眼見那少年說過一篇神話之後,他心想:白塔澗一帶為富不仁的實在太多!我家將錢穀看得很輕,不和人錙銖計較;在他們一般富家,背地裏反罵我有意討窮人的好,使他們不好為人。那個朱宗琪,更是恨我得厲害;不論公私大小的事,隻要勉強可以牽涉到我身上,他無不從中興風作浪和我過不去。但我是有錢的人,不過因他嘔點兒氣罷了,處處讓他些,給便宜他占,也隻有這麼大的事。
又想:最可惡的就是,他也有十來萬的財產,尚不知足,一心專計算如何盤剝窮苦人的錢。照他平日作惡的情形,也實在應受上帝處罰一番,方可使一般曾受過他盤剝的窮苦人快意。曾彭壽有這種念頭,對於岩裏的仙人,複把疑慮的心消滅了,自悔所疑慮的孟浪。以為屠子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麵貌神氣生得凶橫,與成佛成仙有何妨礙!
過了數日,白塔澗周境數十裏,果然瘟病大發,並傳染得極迅速。這家不問有多少口人,隻要有一個人發了瘟病,不到一日工夫,全家都得傳染。發了的人,千人一律的上吐下瀉,水米不能沾牙;尋常止吐止瀉的藥,任憑你吃多少下去,沒一點兒效力。於是都想起那仙人附在少年身上所說的話來,跑到觀音廟去求治。
及至跑到觀音廟,隻見廟門緊緊的關著,裏麵好像連廟祝都沒有了;聽憑敲門叫喚,沒人睬理。來人都覺得詫異,齊說這觀音廟的門素來開的很早,為甚麼今日這時分還關著呢?性急的主張劈開門進去;也有讚成的,也有說使不得的。
大家正在門外徘徊無計的時候,忽聽得裏麵有咳嗽的聲音,夾著腳步的聲音越走越近;門響處,豁然開了。眾人看開門的是才更換不久的新廟祝,臉上的神情,大異尋常;翻起兩眼望著眾人,好像甚是驚訝的樣子。
眾人向廟祝問道:“今日廟門怎的開得這麼遲呢?”廟祝且不回答,反問眾人道:“你們都是來求活神仙治瘟疫病的麼?”眾人道:“不錯!你怎麼知道?活神仙已在廟裏嗎?”廟祝哈哈笑道:“這才真是活神仙呢!我若不是這活神仙把我救活,休說這時分沒人來開門;隻怕除了活神仙親自來開,永遠也沒人來開呢!”
眾人問這話怎麼說;廟祝讓這些人進廟,說道:“昨夜這廟裏來了竊賊,把神座上的銅錫器皿,和擱在我房裏的神帳燈彩,一股腦兒偷去了。不知是用悶香,還是用迷藥?將我弄得不省人事,一任那些賊骨頭搜索。
“我直迷糊到這時候,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前日在仙人岩看見的仙人來了,對我說道:‘你還在貪睡麼?你應該看守的甚麼東西、甚麼東西都被竊賊偷去了。你快起來出去開廟門!外麵求治瘟疫的人,已等得不耐煩,將要劈門而入了。’我在夢中就問仙人:‘這觀音廟裏從來沒有藥簽,求治病的來了,教我如何發付呢?’
“仙人隨手指著丹墀裏說道:‘那幾大缸清水,就是觀音大士的楊枝水。一杯便能治好一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到瘟疫使者上天覆旨的那一日為止。若有瘟疫以外的疑難雜症來求診治時,你可教他們到觀音大士的龕裏見我,我親手替他們診治;隻看有緣無緣。觀音大士的龕,經我借來暫用。快去,快去!不可誤了眾人的性命!’
“我驚醒轉來,出了一身大汗;才張眼,就聽得你們敲門的聲音。我還不大相信,真有這麼靈驗;及走到丹墀裏一看,不由我不怔住了!果有四口大缸,滿貯了四缸清水,和我夢中所見的,一般無二。再看銅錫器皿,以及仙人說給我聽的東西,也果然都沒有了。那四口大缸,不知在何時從何處運來的?廟裏失卻的東西,也不知在何時偷去的?我正想到觀音龕跟前,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仙人坐在裏麵,隻因你們打門太急,不由我不先來開門,所以還不曾去看。”
眾人聽了廟祝的話,都喜形於色。因眾人到觀音廟來的時候,都是於無可奈何之中,存一個或然之想;姑且到觀音廟來瞧瞧!並沒人認那仙人岩下少年的夢話為確實靠得住。及至敲了半晌的門,廟裏沒人答應,眾人心裏同時冷了半截,以為此來是白跑,沒希望的了。此時忽聽得廟祝這般說,竟想不到竟有如此顯聖的神仙,安得不喜出望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