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工夫,曾漢卿已成了桃源一縣的首富。白塔澗左近七、八裏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漢卿的產業。桃源人稱曾家為曾百萬家。百萬的家資,在民國成立後,一般吃人不吐骨的大軍閥當中,算不了大財產;前清時候又在很小的桃源縣中,確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漢卿雖有這麼豪富,年紀也有六十零歲了,卻是儉嗇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費一文錢;他夫婦的衣服飲食,仍和在觀音廟教蒙館的時候一般無二。
他一個兒子,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孫兒,曾漢卿看待得比甚麼寶貝還珍重。恐怕寡媳年輕貪睡,孫兒在半夜醒來,受了委屈,親自帶著孫兒同睡。替孫兒取個名子叫彭壽,也是怕孫兒和兒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親的身體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漢卿尤其慮著他不得永年,打算將來不教他讓書。
湊巧曾漢卿的女婿,是桃源一個武舉人,姓成,單名一個澤字。成澤的兒子成章甫和曾彭壽同年,成澤想把兒子走自己這條道路,尋個出身,便勸曾漢卿也教曾彭壽習武,正合了曾漢卿不教孫兒讀書的意思。曾彭壽十二歲的時候,曾漢卿就把外孫成章甫接到家中,聘請了一個最有名的武師,教這兩個姑表兄弟的弓馬。
在曾漢卿並沒有望曾彭壽科名發達的心思,隻求能把曾彭壽的身體練習得強壯點兒就於願已足了。因此又恐怕練苦了,曾彭壽的身體吃不住,有時自己須去甚麼地方,總得帶箸曾彭壽同走。曾漢卿活到七十來歲,在陸地上行走,一次也不曾用過車轎騾馬代步。每年到府裏完糧,務必親自用包袱馱著銀兩,並攜帶來回幾日需用的幹糧,從來不舍得在飯店裏買一頓飯吃。後來田地越多,完糧的銀兩也跟著增加了。漸漸不能包袱馱著走,便做兩個麻布袋裝了,一肩連幹糧挑起來。雖是年紀老了,挑的很覺吃力,然情願挨著苦,將一日的路程,慢慢的分做三五日走。
這年,曾漢卿已有七十一歲,曾彭壽也有十四歲了。到了應去府裏完糧的時候,曾漢卿要帶著曾彭壽同去;為的防自己快要死了,死後的糧便須曾彭壽經手去完;不趁這未死之前,想帶曾彭壽閱曆一番,恐怕將來上人家的當。
祖孫兩個分挑了四袋銀子,緩緩的向府裏行走。曾漢卿因愛惜孫兒,怕他吃不來幹糧,平生隻這一次,在飯店買飯吃。隻是飯雖在飯店裏買了吃,下飯的菜卻仍是不舍得買,僅買了一碗豆腐、一碗白菜。在曾漢卿的心中,已自以為是窮奢極欲的了。
曾彭壽正吃著,見坐在旁邊吃飯的客人,除蔬菜之外還有一碗蛋。小孩嘴饞,遂向曾漢卿說道:“我也照這人的樣,買一碗蛋來吃好麼?”曾漢卿聽得,看了看旁邊桌上,半晌歎了口氣說道:“小孩子真不知道物力艱難,你要知道這飯店不比家裏,家裏養了雞鴨,要吃蛋不花錢買。我家還有蛋賣給人。這飯店裏的蛋,不但要花錢,並賣的比我家貴些!五文錢才能吃一個蛋,吃下去一點兒不飽肚。拿這五文錢買飯吃,能買一碗半,我一頓還吃不了。好孩子!將就點兒罷。等回到家裏,那怕你每天要吃一個蛋,我也拚著給你吃。”
曾彭壽聽得祖父這般說,雖不敢再說甚麼,然望著旁邊桌上那碗蛋,簡直熬的饞涎欲滴。
那吃蛋的客人,好像很注意曾漢卿祖孫二人的言動,至此忽仰天長歎了一聲,接箸對同桌的說道:“聽得麼!這種守財奴,活在世界上,也能算得一個人麼?”同桌的高聲答道:“豈但不能算一個人!像這老吝嗇鬼這般把應該在世上流通的錢,整千整萬的背在手中,一文也不肯放鬆出來;使地方上的錢都似石沉海底,休想有見麵的時候,其罪惡實在比強盜還來得厲害呢!”
這話一說出來,隔座又有一個吃飯的客人,接聲說道:“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即如今年這麼厲害的蟲荒水荒,府裏的太爺出了告示,教一般富人捐錢米辦賑,聽說富戶人家捐助的錢米,已經不少了。不過一府的地方太大了,離接新又還有好幾個月,終嫌捐助的不夠。這個老吝嗇鬼,因府裏派人勸他樂捐,好不容易才勸得他捐了一百石穀。他捐了一百石穀之後,立刻把他的穀價抬高,並好意思對人明說那一百石穀價,照理應該在穀裏麵收回來。像這樣的行為,我看稍微有點兒天良的強盜,也絕不出此!”
曾漢卿從來也沒被人當麵這麼責罵過,心中好生難受。滿擬回答幾句,隻是他一看在這飯店裏同吃飯的旅客共有二十多個,都像是認識他的;一個個橫眉怒目的望著他,覺得回答起來,彼眾我寡,必討不了便宜。再看有兩個種田的人,認得是離他家不遠,時常到他家糴穀的,即時心裏作念道:“這兩人每次到我家糴穀,我並不曾抬高過價,有時短少幾文錢,我也沒扣減他們的穀。”這麼一想,他的膽氣便略壯了些兒;以為若彼此對罵起來,這兩個人必然因有過這點兒好處,出頭幫他說幾句公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