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百川一聽暫時且收了他的話,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師。楊登雲忙搖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話還沒說出來,知道你能不能答應呢?”劉百川笑道:“隻要老師肯收我做徒弟,傳我在空中坐著的本領,不問什麼話我都能答應。”楊登雲也不作理會,隻對王義說道:“貧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強認他做徒弟,於他毫無益處,於我卻有大害。隻因看他這時候的心還誠懇,如果能安排這片誠懇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載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無望。不過這就得從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時的誠懇是靠不住的。暫時不要拜師,在我跟前過了些時,等到我認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遲。我十多年來,山行野宿慣了,不能為他弄個地方居住。我雖是落了發,披了袈裟,然並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葷素菜隨緣便吃。有時為采藥到了深山之中,幾日得不著飲食,隻好挨饑忍渴,不能為他不到深山裏去,也不能為他多帶幹糧。山中盡有可以充饑的草芽果實,他不能貪圖美味不吃。但是在能買辦衣食的地方,我有錢給他去買辦,用不著王大哥送錢。”王義道:“要學武藝,自然隨時隨地都得順從師傅。”劉百川道:“這些話我若不能答應,難道想跟著老師享福嗎?休說不至教我凍死餓死,就是教我凍死餓死,得跟著老師在一塊,我也甘願。”王義對劉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師,將來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過來。”楊登雲向王義合掌道:“貧僧禮應過那邊回拜,隻是夜已深了,驚擾貴同事不妥。”王義謙謝了幾句,即挽了劉百川的胳膊,提起來跳過土牆。
回房後對劉百川說道:“你的緣法不小,眼睛也不錯,遇著他就知道要拜他為師,這確是很難得的機會。”劉百川道:“我雖則一時想起來,應該拜他為師,學些本領。但是這楊老師究竟是怎樣的人,我此刻還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嗎?”王義道:“豈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間府人,十八歲上就中了武舉,因不曾奪到武狀元,賭氣把頭發削了,改成僧裝,雲遊天下,行俠仗義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隻知道他的本領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領大到什麼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臥,是曾有人見過的。隻就這一點本領而論,已不是尋常人所謂英雄豪傑的所能做到的了。”這夜已過,次早王義、趙老平取了三十串錢,同送劉百川到關帝廟來。
劉百川從此就跟著楊登雲做記名徒弟了。楊登雲也不對他談起武藝的話,每日天還沒亮就提起一根裝有鐵鍬的禪杖,和一個鬥大的竹籃,上小蕩山去尋藥。劉百川跟在背後,在山上走來走去,遇了可用的藥草,即用鐵鍬鏟了起來,放在竹籃裏麵。有時遇了顯露出來的枯骨,隨即教劉百川收集一處,用鐵鍬掘一個深坑,將枯骨掩埋了。劉百川是這般跟著跑了半年,楊登雲才漸漸將所尋藥草的名目用途,說給劉百川聽。又過了半年,藥草也認識得不少了。
這日楊登雲忽問劉百川道:“你從前所練的拳棒還記得麼?”劉百川道:“記是記得的,不過練不好罷了。”楊登雲道:“不管好不好,且練一趟給我看看。”劉百川就在關帝廟的大殿上,紮起辮子,捋起袖,聚精會神的走了一趟拳。楊登雲看了點頭道:“拳法確是不差,不過有許多地方被你打走樣了。我也懶得重新教你,隻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問什麼技藝,最要緊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聽憑什麼明師傅授的武藝,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尋常應用的藥草,已認識不少了。此後不必每日跟我出去,隻在這廟裏練拳就是了。”劉百川惟有諾諾連聲的應是,楊登雲當將劉百川練錯了的所在更改了。
劉百川從此便不跟著出廟。楊登雲有時朝出晚歸,有時一去數日才回,采了幾個月的藥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時閉門不出,專一守著火爐煉丹。煉完了丹,又出外采藥。無論在家與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時候,必盤膝在空中坐一個時辰。騰空時的情形,並不是和會縱跳的一樣,突然一躍而上。先盤膝在地下坐好,用兩手扳住兩腳尖,冉冉騰空而上,騰到離地十來丈高下,便不動了。劉百川心裏十二分的羨慕這種本領,隻是不敢要求楊登雲傳授。整整的在關帝廟練了一年拳腳,為練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樹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後,那株數人合抱不交的樹,都被踢得枝葉震動起來。早起能將枝葉上的露珠踢下,如雨點一般。
這日楊登雲在殿上,看見劉百川一腿踢下幾片枯葉,不覺笑問道:“你這一腿有多重?”劉百川道:“大約也有三四百斤。”楊登雲道:“這還了得,誰當得起三四百斤一腿來,向我腿上踢一下試試看。”劉百川道:“我天大的膽量,也不踢老師。”楊登雲道:“我教你踢,你有什麼不敢,快來踢罷。”劉百川總覺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師傅,遲疑不肯上前。楊登雲生氣說道:“你以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嗎?好好你就此滾出去罷,我已夠不上教你這樣的徒弟了。”這幾句話說得劉百川害怕起來,連忙走上前說道:“既是老師這麼說,我踢給老師看就是了。”楊登雲這才點了點頭道:“你踢了罷。”劉百川還是不敢盡力和向樹上踢的一樣,隻輕輕的對準楊登雲大腿上踢了一下。楊登雲道:“你為什麼不使勁踢,不想練好麼?你要知道我身上比這株大樹堅牢多了,不是你這種腿子可以打得壞的,盡力踢來看看。”劉百川心想他既如此逼著我踢,我就踢斷了他的大腿,量他也不能怪我。遂用盡平生氣力猛然一腿踢去,這一腿踢去不打緊,那種反震力哪裏受得住?踢去的一腳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隻推得左腳站立不牢,仰天往後便倒。殿上階基有五尺多高,一個倒栽蔥翻跌下來,頭頂正撞在鐵香爐的腳上,竟撞了一個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時鮮血迸流,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楊登雲將他抱到床上,立時用藥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蘇醒轉來。隻見楊登雲苦著臉立在旁邊說道:“這回苦了你,可恨這近處找不著‘滴水成珠’那味草藥,然沒有那味藥,又救不了你的性命,這卻怎麼好呢?”劉百川問道:“我此刻並不覺得傷處如何痛苦,大約沒要緊。”楊登雲搖頭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藥力,隻是這藥僅能止痛,撞開了的腦蓋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來。再過十二個時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沒奈何我隻得去尋覓那味藥,看你的緣法何如。”說著抽聲歎氣的去了。劉百川相隨他兩年,不曾見他苦過臉,不曾聽他歎過氣,這回算是第一遭。
楊登雲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劉百川漸漸覺得頭痛起來了,越痛越厲害,自己知道腫得比鬥桶還大,一陣一陣的痛得昏死過去。也不知經過了若幹時候,忽覺有東西撬開了自己牙關,有涼水灌進口來了。極力睜開眼看時,見楊登雲正立在床邊望著。一手端了一個茶杯,一手握著一根筷子。楊登雲見他睜眼了,即帶著笑容說道:“合該你命裏有救,居然尋著‘滴水成珠草’了,那東西真是寶貝。你的頭已腫到三倍大了,那藥水一灑上去,就和吹起來豬尿泡鑿了個窟窿的一般,頃刻之間便收小了。”劉百川也自覺頭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得問道:“‘滴水成珠草’是什麼樣子,請老師說給我聽,下次我也好尋了救人。”楊登雲道:“藥草中隻有這東西最容易認識,也隻有這東西最不容易遇著。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岩上麵,苗向岩下垂下來,若有石頭擋住它下垂的路,它絕不繞彎,無論多大的石頭,它能在石上穿一個洞,再垂下去。苗長足了,就在苗尖上結一個圓球,最大的有雞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個圓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頭傷的聖藥。你於今有了這味藥,性命是可保無妨了。隻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頭上出汗。”
過了幾日,傷處果已結疤了,一點兒不覺著痛苦。心裏隻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楊登雲動也沒動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麼遠。問楊登雲是什麼緣故,楊登雲將反動力的道理說出來,並將當時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動作方法,詳細演給他看。他看了記在心頭,等楊登雲出外的時候,就獨自照樣練習。不提防練得過勞了些,累出一頭的大汗。這一來卻壞了,傷處所結的疤,還不曾長好,被大汗浸透了創疤,連發根浮了起來,裏麵又有鮮血流出。楊登雲回來看了跺腳道:“叫你不要使頭上出汗,你不聽說,於今非把頭發剪掉,不能上藥。這不是自尋苦吃嗎?”劉百川沒得話說,隻好由楊登雲把頭發剪了。想不到受傷的地方發根既浮了起來,固是永遠長不出頭發。就是旁邊沒有受傷之處,隻因傷處流出水來,那水所至之處,即時發爛,一爛就把發根爛掉了。是這般爛了幾個月,便爛成了一個鬎鬁頭。
幾個月過後,楊登雲取了幾十兩銀子給劉百川道:“我於今有事得往別處去,萬不能帶你同走,你去自謀生活罷。我們將來有緣,還可以在江南相見。”劉百川見楊登雲的神氣十分絕決,知道求也無益。並且相隨了兩年半,饑寒之苦也受夠了,情願自謀生活。遂接了那幾十兩銀子,與楊登雲分手了。
據劉百川說,從別時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見的話,還不曾應驗,大概是沒有再見之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