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鶴歧正當壯年氣盛的時候,如何能受這種橫不講理的待遇?當然坐著不動。據理和船戶爭道:“凡事得論個先來後到。我一般的花錢來這裏買茶喝,並非不給茶錢,為什麼就這麼教我讓開呢?”這五個船戶也都是從來沒見過有不同業的人敢在這樓上不肯讓位的事,聽了秦鶴歧的話,不但不自覺得理虧,倒比秦鶴歧的氣更來得大。其中有一個性急的,早忍不住,對著秦鶴歧的麵孔,大呸了一聲道:“你聾了呢,還是瞎了呢?”這呸一聲不打緊,卻呸了秦鶴歧一麵孔的唾沫。
秦鶴歧到了這時分,無論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來,就桌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們難道都是些強盜嗎,怎的竟這般不講理?你們不聾不瞎,也應該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負的。”秦鶴歧這幾句話,倒罵得這五個船戶怔住了。五人的心裏都以為這茶樓在浦東開設的日子不少了,浦東人沒有不知道這茶樓是船幫的勢力圈,從來教外人讓座,無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見秦鶴歧這麼強硬,而說話的口音又分明是浦東人,何以竟有這般膽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時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擺布。同時兩旁桌上的船戶,便不暇思索,三五個年輕力壯的早已挺身搶過這邊來,指著秦鶴歧回罵道:“你不是好欺負的,我們倒是好欺負的?我們也沒工夫和你多說,請你滾出去打聽明白了再來。”邊罵邊動手來拿秦鶴歧。
秦鶴歧見有人動手來拿,反笑起來說道:“好的,看你們人多便怎樣!”趁那人來到切近,隻伸手用兩個指頭輕輕在腰眼裏點了一下,那人登時兩腿一軟,身不由主的痿癱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聽,心裏也明白,隻渾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沒絲毫氣力,連四肢都柔軟如棉,不能動彈半點。餘人見這人無故倒地,雖也有覺得奇怪的,隻是都是些腦筋簡單的人,哪裏知道見機呢?一人不濟,三四人一擁上來。秦鶴歧一用不著解衣捋袖,二用不著躲閃騰挪,隻兩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裏照樣各點一下,頃刻之間左右前後,橫七豎八的躺了二三十個,就和一盤眠蠶相似。座位隔離遠些兒的,因不能近秦鶴歧的身,才看出這紛紛躺下,一躺便不能轉動的情形來,不由得都驚得呆了。任憑這些船戶有萬丈高的氣焰,天大的膽量,眼見了這種情形還有誰敢上前來討死呢?
秦鶴歧點倒了二三十個船戶之後,等待了一會,不見再有人上來,才高聲向這些座上的說道:“怎麼呢,要送死的請早,我也沒工夫久等。”眾船戶有麵麵相覷的,有以為打死了這麼多同夥,勢不能就此善罷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鶴歧高聲催問了幾遍,見終沒人再敢上來,便跳過躺著的船戶的身體,待提步往樓下走。眾船戶自是不肯放秦鶴歧走,然也不敢動手來拿,隻得大家將秦鶴歧包圍著。年老些兒的就出頭說道:“你打死了我船幫裏這麼多人,就想走嗎?沒這般容易的事,我們這裏已打發人叫地保去了。”秦鶴歧從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來收屍。你們既打發人去了,我就等一會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會,有兩個船戶跟著地保和幾個街坊紳士來了。一上樓,船戶就指著秦鶴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認識秦鶴歧的,見麵很驚訝的問道:“就是秦先生在這裏嗎?畢竟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他們船幫裏人來報,說這樓上打出了幾十條人命,把我們嚇得要死,急忙趕到這裏來。秦先生府上是浦東有名的紳耆人家,這裏到底為著什麼?”秦鶴歧便把爭座的言語、動手的情形說了一遍道:“這茶樓的招牌上並不曾寫明不許非船幫的人買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還沒有喝了的時候,教人讓座呢?即算這茶樓上有這習慣,也應該向人將情由說明,要求通融辦理才是。然要求盡管要求,人家花錢買來的茶座,讓不讓還隻能憑人高興。不論如何,斷沒有恃眾欺人,硬動手要將人打下樓去的道理。這樓不是才開張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來,就遇了這種對付,可見得平日在這裏,曾受他們欺負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們不先動手打我,我隻一個人在這裏,絕不會先動手打他們。他們既仗勢打人,又經不起人家的打,隻一個一下就打得都賴在地下不肯起來,請諸位去仔細瞧瞧,看是不是夥同放賴,想借此訛詐我。”
地保和街坊齊向躺著的船戶一看,隻見一個個都睜眼望著人,臉上也沒一點兒不同的顏色,隻不轉動,不說話。地保揀一個望著自己的問道:“你們為什麼都這麼躺著不起來,身上受了傷麼?”這船戶隻將兩眼動了一動,仍不開口,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地保說道:“秦先生是浦東的正經紳士,他家曆來待人很和平的,並且這回你們船幫裏人多,他隻得一個人,料想他不至無緣無故,動手打你們。你們於今又沒打傷什麼地方,何苦都賴在地下不起來幹什麼呢?你們報事的人也太荒唐。現在一個個麵不改色的睡在這裏,說什麼打出了幾十條人命。”船戶中有兩個略有些見識的說道:“我幫裏人若是想借此訛詐,就得裝出受傷的樣子,不會都睜開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點穴的功夫,將我幫裏人點成了這個樣子。仍得姓秦的動手,才能救得轉來。”
地保和街坊聽了這話,才恍然秦家的武藝是曆代相傳,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轉向秦鶴歧道:“他們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與他們計較,請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麵,將他們救起來。再教他們向秦先生賠罪。”秦鶴歧笑道:“我要他們賠什麼罪?諸位先生教我救他們容易,隻是要這茶樓的老板出麵和我說個明白,看他為什麼不在招牌上將不賣外客茶座的話寫出來,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來,受他船幫的欺侮。他把這道理說給我聽了,我不但願將這些人救起,並願向他賠罪。”地保即高聲說道:“這裏的老板本也太糊塗了。他茶樓上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他為何還躲著不出來。”當下就有個堂倌出來說:“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沒有出來。”地保和街坊紳士久已知道這茶樓是船幫人開的,素來橫不講理的驅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樓老板取消這種惡例。聽了堂倌的話,即正色厲聲說道:“胡說,什麼病這般厲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這裏來。這裏老板不到,休說秦先生不答應,我等也不答應。他店裏出了亂子,他安閑自在的睡著,倒累得我等來勞唇費舌,於情理上也恐怕說不過去。”
眾船戶急欲救人,又見地保街坊都動了氣。這些船戶平日倚著人多勢大,欺侮單弱客人,是再厲害沒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聲勢都比他們大些的人,認真和他們交涉起來,便嚇得都縮著頭不敢露麵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來,抵擋一陣。也跟著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這老板自然也是和眾船戶一類欺軟怕硬的人物,並不是真個有病,隻因知道這回遇了對手,自覺理虧,不敢出頭,才教堂倌說病了的話。堂倌這時被逼不過,隻得到裏麵如此這般的向老板說。老板明知非自己出來,這事不能了結。隻索硬著頭皮,跟堂倌一同出來,仍裝出有病的樣子。出來除向地保街坊道謝,並向秦鶴歧賠罪而外,沒有道理可說。
秦鶴歧到了這時候,在勢不能不強硬到底,據理教訓了這老板一頓。地保街坊也勒令這老板從此取消驅逐外客的惡例。老板當眾答應了。秦鶴歧才使出手段來,在躺著的船戶身上每人按摩了幾下,按摩過了的就霍然跳了起來,一些兒不覺著痛苦。秦鶴歧自從顯了這回手段之後,浦東才無人不知道他的本領。
秦家祖遺的產業,原有三四萬。傳到秦鶴歧手裏,因經營得法,那時已有七八萬財產了。有七八萬財產的人家,在浦東地方,當然要算是一個富戶。三十年前的銀行業不曾發達,富戶將銀錢存放銀行裏的很少。除了買田購地而外,餘下的銀錢多是擱在家裏的。秦鶴歧家既有七八萬銀子財產,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銀錢,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遠近一般做沒本錢買賣的竊賊,無時無刻不轉秦家的念頭。無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傳巨宅,異常堅固。想從牆壁上鑿窟窿進去,實行偷盜,是一件絕對不容易辦到的事,並且秦家是遠近知名的好武藝,而秦鶴歧在茶樓上顯手段的事,更傳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竊賊越是不能達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醞釀了多時,居然被一個會些武藝的竊賊頭目,邀集了二三十個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藝的,打算趁黑夜偷進秦家,硬把秦鶴歧殺翻,搶了銀錢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