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甚是感激何包子,招何包子同桌攀談起來,問何包子心裏有什麼事。何包子將去紫洞山拜訪張果老,不曾訪著的話說了出來。老頭忽現出很詫異的樣子說道:“你要訪張果老,沒有訪不著的道理。我就是在張家多年的老管家,張家的情形,我知道的十二分詳細。我的老主人就是你要訪的張果老。各省各府州縣都有他手下的人,專一傳遞消息。你動身到紫洞山來的時候,他一定先得著了消息。不過我在兩個月以前,就奉了老主人的命,到曹州府原籍去取一件東西,今日才回頭到這裏來。不知道紫洞山家中這兩個月來的情形怎樣。你既在紫洞山下訪他不著,必是他不願意見你。若不然,他應該早已派人在路上迎接你了。”何包子見老頭就是張果老的管家,不覺高興起來問道:“你主人派你去曹州府原籍取一件什麼東西,你主人還有家在曹州府嗎?”老頭點頭道:“我主人有一個媳婦帶著兩個小孫子,還住在原籍。那兩個孫子一個九歲,一個八歲,都淘氣得非常。我主人打發我動身的時候,說有個在湖北的夥計前來報信,那兩個孫子不知因什麼事走湖北經過,正遇製台衙門裏翻曬衣服。那兩個小孩看見有一件金光燦爛的毛衣,不認識是什麼,覺得很好看。九歲的這個先下去,搶了就逃;八歲的這個不服,跟著便追。頃刻就跑出了湖北境。這亂子鬧的太大了,因此派我去把那件衣服取回來,準備托人送回製台衙門去,免得連累無辜的人受苦。誰知等我回到原籍時,兩位孫少爺因爭著要那件衣,已撕做兩半了,還不肯拿出來給我。虧我將他兩人一恐嚇,才拿了出來。我動身回來的時候,兩個孫少爺也說就來紫洞山看他的祖父。他們是有大本領的人,必已先到多少日子了。你要找我老主人,是為什麼事呢?”
何包子到了此時,隻得老實說道:“我拜訪他老人家,為的就是這件衣服。我在合肥縣當差。這湖北的案子,原不關我的事。隻是湖北官府行文到合肥,由我的上官差我,我身不由己,不能不來。我來的用意也隻要求他老人家慈悲,指引我一條明路,並不知道就是他老人家兩位孫少爺做的事。於今據你說,他老人家雖不願意見我,然我既奉命而來,終得見他老人家一麵,並得要求他兩位孫少爺到一到案,我才好回去銷差。隻因這案的來頭太大,非辦到人贓並獲,不能了事。還得求老管家替我方便一句。”老頭略躊躇了一下說道:“這事好辦,我剛才承你幫忙,可見你是一個好漢子。我也願意幫你一回忙。我老主人尚肯信我的話,他家的事我也能作得五成主。你也用不著去當麵求他。衣服現在我包袱裏,我就可以做主送給你;便帶還給老主人,也是得托人送到湖北去的。你拿衣服回去銷差便了。至於要孫少爺到案,也很容易。老主人存心素來慈悲,不肯拖累無幹之人。我替你說幾句好話,他斷不至不答應的。”
老頭邊說邊將包袱打開,抖出兩半件貂褂來。何包子接在手中看了看,正是公文上所說的模樣。心裏這一喜,真是喜出意外;但是仍不免有些猶疑,恐怕兩小孩到案的話靠不住。心想辦不到人到案,湖北製台如何便肯罷休,不仍是要我來跑一趟嗎?遂向老頭作揖道:“這衣服承你的情作主給了我,我感激極了。不過我想還是求你引我去紫洞山,當麵拜求他老人家兩位孫少爺,和我一同去到案妥當些。我奉官所差,不能到案,我的差仍不能銷。你幫忙幫到底。”老頭不等何包子再往下說,已揚手說道:“你不給我那兩位孫少爺見著,倒好說話。他兩人若知道你是個當捕頭的人,莫說要他們同你去到案是做夢的話,隻怕連這件貂褂也不肯給你帶回去了。你還是依我的話辦理最好。你隻管將這貂褂回去銷差,我包管你到總督衙門的時候,我家兩位孫少爺也到了。”
何包子是何等機警的人,見這老頭居然敢如此作主,實不像是張果老的管家;心裏已疑惑就是張果老本人,特地化裝前來,了結這件大案的,隻是口裏也並不明說出來。連忙拱手道謝道:“承老丈這般慷慨提攜,實在感激不盡,我依著老丈吩咐的行事便了。”何包子將兩個半件貂褂仍打成包袱,這夜就和那老頭在飯店裏歇了。
次早起來,向店夥問老頭時,久已動身走了。何包子遂也起程回合肥縣,見縣官呈上贓物,並述明探訪的種種經過。縣官自是高興,當下就辦了公文,令何包子親自護送貂褂到湖北去。
何包子行了幾日,這日已走到湖北省境。正行之間,隻見前麵路旁有一棵棗樹,枝葉茂密,蔭被數畝,枝上結了許多棗子,還不曾到成熟的時候。樹下有兩個小孩,都是光頭赤腳,年齡約有八九歲的光景,兩個都仰麵望著樹上。何包子也不在意,直向前走近了幾步。忽見那個略小些兒的彎腰從地下拾了個小石子,隨手向樹上拋去,即有一個棗子掉下地來。小孩拾著便吃。何包子看了心裏已吃了一驚。那小孩幾口吃完了棗子,將棗核往地下一吐。這個略大些兒的也彎腰將棗核拾了起來,用一個食指輕輕彈去。何包子眼快,跟著彈上的棗核看去,正著在一粒棗子的蒂上,那棗子便如遇了剪刀登時離蒂掉將下來。這個大些兒的孩子,不待棗子落地,一手就從半空中撈過去,看也不看直向口中送進,歡天喜地的咀嚼。那小些兒的孩子看了笑道:“你以為我不能照樣打下來麼?打給你瞧罷!”邊說邊向地上拾起剛才彈棗子的那粒棗核,也是一般的用食指輕彈上去,跟著也掉下一粒棗子來。
何包子看了這種情形,不覺有些技癢,暗想這棗樹雖然高大,隻是棗子離地並不甚遠,這彈落幾粒棗子,並不是一件難事。我身上現帶著彈弓彈子。何妨連彈幾粒下來,也給他們瞧瞧我的。思量停當,即止步不走了。取下彈弓來,探囊摸出五顆鐵彈,看準了近處五粒棗子,嘣嘣的五聲弦響,打得棗樹的枝葉搖動,自以為五粒棗子必然應弦而下,誰知彈丸到處,隻將五粒棗子打爛了,或彈去半邊,或彈去半截,一粒也不曾整整的打下。這才把一個老走江湖的何包子羞得麵紅耳赤,大悔不該賣弄,哪有顏麵再說什麼呢?背上彈弓就走。
兩個小孩當打棗子吃的時候,原沒注意到何包子身上,及見何包子使出彈子來,才嘻皮笑臉的對何包子望著。何包子更覺難為情,止走了兩三步,那大些兒的孩子迎麵笑說道:“你原來就是合肥縣的何捕頭嗎?好高明的彈子,佩服佩服。”何包子聽了才陡然想起張果老的兩個孫子來,心裏已料定這兩個孩子便是。遂也笑著說道:“兩位小英雄的本領才真使某欽仰的了不得,這回勞動兩位遠行千裏,某心裏很是感激。”那孩子仿佛不省得的神氣說道:“這棗子可惜不曾熟,棗蒂牢結在枝上,所以神彈到處蒂還不曾落,棗子已受不住了;下次若再遇了這般情形的時候,最好彈子朝著棗蒂發去,包管你一彈一粒棗子,整整的掉下來。”那小些兒的孩子笑道:“拿鐵彈打棗子,便是一彈一粒,整整的打下來也太不合意。哥哥為什麼教他這樣又笨又吃虧的法子呢?”這孩子隨口問道:“我這法子確是又笨又吃虧,但是你有什麼不笨不吃虧的法子教他呢?”那孩子仰天笑道:“怎麼沒有,不過他不曾向我學,我就有絕妙的法子也犯不著教給他。”何包子聽了大孩子說的話,已是麵上很難過;又聽得小孩子這般說,當然是更加慚愧。不過心裏不明白小孩子所謂絕妙的法子,究竟是怎生個絕妙,若不問個仔細,總覺放不下似的。心想我的本領原趕不上這兩個孩子,即如此番的竊案,若他們不情願將貂褂交出來,不情願親去湖北投案,我又有什麼本領能奈何他們呢?我便向他低頭請教一聲,得了這絕妙的法子,就增加我自己的能為了,有什麼使不得?何包子自覺見解不差,很虛心的向小孩子問道:“我願意請教小英雄,畢竟是什麼絕妙的法子?”小孩子點頭笑問道:“那麼你認我是你的師傅麼?”何包子心裏暗自罵道:“你這樣乳臭未除的小孩,居然想做我的師傅,真太會討便宜了。我就答應認他做師傅,騙了他的法子再說。”即對小孩子說道:“我願意請教,自然得認小英雄做師傅。”小孩子才裝模做樣的指著棗樹說道:“我們兄弟因身體太小,樹幹太大,兩手抱不攏來,所以不能上去,隻好站在地下用石子、棗核打下來吃。若像你這麼高大的身體,爬上樹枝一粒一粒的摘著吃,豈不是絕妙的法子嗎?”何包子聽到這裏才知道上了小孩子的當,因為把兩個孩子的能為看得太大了,以為他說出來絕妙的法子,必非等閑,所以情願口頭認他做師傅。誰知說出來乃是這麼一個絕妙的法子。大孩子倒正色說道:“弟弟不可是這麼開玩笑,他是當捕頭的人,我們正有案子在他手裏呢!”說罷回頭向何包子抱了抱小拳頭道:“舍弟年輕不懂事,他說話和放屁差不多,不要聽他的。你快去製台衙門裏銷差,我們隨後便到。望照顧照顧。”何包子還沒有回答,大孩子已挽著小孩子的手,三步兩跳的走了。
何包子繼續著向武昌前進,不一日到了武昌。像這般重大的案子,既經辦活了,府縣自不敢耽延。沒一會工夫,那兩半件貂皮馬褂,已一遞一遞的呈到兩湖總督麵前了。總督立刻傳何包子進見,詳問了辦案的經過。聽說那兩個小強盜,跟著就會來自行投到,連忙準備了幾十名武士,預伏在大堂左右。隻等小強盜一到,聽總督拍案為號,即出來捕捉。
這裏準備才畢,忽見兩個小孩緣大堂簷邊飄身而下。一著地就望著巍然高坐的總督大聲說道:“我兄弟就是盜你貂皮馬褂的人,馬褂是我們撕破的,今日特來投到。你有話盡管問,不要拖累好人,罪是不能由你辦的。”當總督的人有誰敢在跟前這麼放肆,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舉手向案上一巴掌,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強盜!”這話才喝出口,兩旁預伏的武士齊起,潮也似的擁上堂來。一看兩個孩子都沒有了。還虧了何包子也在堂上,他的眼快已看見兩個孩子在總督舉手拍案的時候,身體一縮早上了屋簷,並回身向何包子點頭招手。何包子知道眼前沒人能將兩孩拿住。即指著簷邊向眾武士喊道:“強盜已上了房簷。”眾武士趕著看時,兩孩子還笑嘻嘻的叫了聲再會,才翩然而去。武士中沒有能高來高去的人,眼睜睜的望著他們去了,連追也不能追一步。總督氣得目瞪口呆,說話不出。事後雖行文各省,畫影圖形的捉拿,也不過奉行故事,怎麼能捉拿得著呢?這且不去說他。
卻說何包子因辦活了這樣為難的案子,很得了不少的花紅獎款,一路興高采烈的回到合肥。到家後,他妻子捧著一個紙包給他道:“前幾日有一個衣衫襤褸傴腰駝背的老頭,來家問何捕頭回來了沒有。我說不曾回,他就拿出這紙包給我道:‘這裏麵是何捕頭托我買來的緊要東西,請你交與何捕頭,除何捕頭本人而外,不問什麼人,不能許他開看,打開來便與何捕頭的性命有關,記著!記著!’說完自去了。我好好的收藏在這裏,不敢開看,究竟你托那老頭買的什麼要緊的東西,隻開看一下便與你的性命有關呢?”何包子接在手中掂了掂輕重,覺得分量不多,捏了幾捏覺得很軟。沉吟著說道:“我的朋友和相識的人當中,沒有傴腰駝背的老頭,更不曾托人買什麼要緊的東西,這才奇了。”他妻子道:“或是隔久了日子,把事情忘了,打開來看是什麼東西。那老頭明明說的是交與何捕頭,錯是不會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