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盧溝橋禮讚——北京散記之二(3 / 3)

這個美國人在天津開一個公茂洋行,推銷美國汽車,經常來往於平津道上,路途很熟。那時日本人對美國人還很客氣,所以出朝陽門時日本人向空車廂看一眼,把手一揮,讓他開過去了。他知道通縣的日本兵檢查較嚴,而張自忠將軍在那裏又有很多人認識,所以他沒敢把汽車開進城內,從西門外繞城而過。到天津後,張自忠靠一位英國人的幫忙,乘海輪逃到煙台。過了不久,他回到自己的部隊中了。

北平的一幕不光彩的短劇,雖然像噩夢一般地過去了,但是在他的心上卻留下了永遠不能解脫的悔恨。據說在他的家鄉臨清,同鄉們誤傳他在北平當了漢奸,將大糞塗抹到他家的大門上。可以想象,他所受到的全國輿論壓力,包括他的故鄉和他的部隊,抗日救國的正義壓力,會使他的精神多麼痛苦。從他開始逃歸,還沒有回到部隊的時候起,他就看清楚除非拚死殺敵不能見諒於國人。所以後來他參加臨沂戰役和台兒莊戰役,都以必死的決心同敵人苦戰,獲得勝利。一九四〇年夏天,敵人進犯鄂北和鄂中,他帶著一個師從宜城渡過襄河迎戰。臨出發的時候,他寫信給部屬和同僚們,都流露一種決心求死的悲壯情緒。例如他給他的副總司令馮治安寫信說:“現已決定於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到河東後,如能與三八師、一七九師取得聯絡,即率該兩部與馬師不顧一切向北進之敵死拚。設若與一七九師、三八師取不上聯絡,即帶馬之三個團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死)往北邁進。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後公私,均得請我弟負責。由現在起,或暫別,或永離,不得而知。”這封信就是遺囑,他去求死的決心十分顯然。

張自忠將軍的求死心理,除北平的一幕短劇所留在心靈深處的痛苦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之外,其次,他當時所看到的抗戰形勢也使他感到悲觀。當時,國民黨的部隊的數量雖多,但是指揮不統一,狼上狗不上,非中央嫡係部隊在各方麵都受壓抑,受歧視,給養、裝備和兵員的補充都有困難,而士兵們骨瘦如柴和滿身疥瘡的情形十分普遍。張氏身為總司令,所看見的都是抗戰的陰暗麵,而看不見光明在什麼地方。他是一個有血性,有抱負,逃出北平後矢誌要為民族盡忠的人,對此不能不產生悲觀情緒。在他犧牲前半個月,即五月一日,他給部下的一群將領們寫信說:“隻要敵來犯,兄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死,相信隻要我們能本此決心,我們的國家及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決不致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沽,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他在這種思想和情緒支配下,果然不久就在前線上“求仁得仁”了。

那時候,國民黨的大多數部隊都是遇著敵人就躲避、逃竄,或避重就輕地敷衍作戰,但張自忠恰恰相反,他這次僅帶著一個人員不足和裝備不良的師和一個特務營過了襄河,去尋找敵人作戰。五月十五日在宜城縣以東的方家集趕上了敵軍的大隊,雙方打了一整天,滿山遍野都是屍體。第二天,敵方援軍一萬多人突然趕到,他和部隊陷入重圍。從早晨到中午,他指揮著傷亡慘重的部隊來往衝殺了十多次,所帶的一師和特務營差不多快死傷完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被包圍在南瓜店附近十裏長山的半山坡上。那時敵人已經十分迫近,迫擊炮和機關槍集中打來,貪生怕死的參謀長李文田早已滾下山逃跑了,他還在舉著手槍指揮作戰。同他的友誼關係相當密切的顧問徐某和別的人勸他撤退,他氣呼呼地說:“你們這時不要動搖指揮官的決心!”徐顧問沒有辦法,隻好自己用衣服包著頭,在彈雨中滾下山去。隨從的副官們還想抓住最後的片刻拖他逃避,但是他瞪起亮閃閃的眼睛,大叫說:“這是我成仁的好機會呀!我隻有死,決不能退!”接著又受了幾處傷,他還在高呼著:“殺!衝!”他倒在地上以後,最後說出來一句話:“我總算對得起國家和民族……”當敵人衝到時,隨在他周圍的幕僚和官兵都死光了,隻剩下一個身帶幾處重傷的護兵不知在怎樣湊巧的機緣下保存了性命,回來後說出了將軍臨犧牲前一刻的真實情形。

由於曆史環境的力量,他走了一條稍微迂回的道路才成了愛國英雄。解放後,人民沒有忘掉他的為國捐軀,至今北京城裏有一條張自忠路就是紀念著他的名字。

從張自忠將軍陣亡到現在十七年了。原來與七七事變有關係的第二十九軍的成員,有的早死了,有的在解放戰爭中率領著整軍整師的官兵起義,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好像是喪家之犬,拋開熟悉的鄉土和生活習慣,流落在台灣和香港。你們有的是將軍的舊友,有的是同僚,有的是部屬,有的是將軍任學兵營長時親手培養出來的幹部,每年遇到“七七”作何感想呢?難道能夠不想到盧溝橋嗎?

半個月前,張自忠將軍忌日的那天上午,他的住在北京的故友和舊部,都到了東四三條的張公館,瓶子裏插著白花,桌子上放著遺像和血石,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小型紀念會。你們鬱悶地住在台灣和香港,可也曾為這個愛國犧牲的將軍舉行紀念?

嗨,你們這些張自忠將軍的故人啊!

我繼續停留在盧溝橋上,回想著二十年前的一些印象……

當北平放棄的頭一天下午,我同千百成群的市民站立在南池子街旁,迎接那些從盧溝橋負傷下來的士兵。每次看到一個傷兵,街兩旁的市民們響起來動人的掌聲,老太太們自動地送上茶水,拉洋車的搶上去,聲明不要一個錢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人們看見了戰士身上的鮮血滾出熱淚,而那些傷員們,由於他們身經百戰,從來沒看見過群眾對他們這樣熱情,也感動得熱淚盈眶。我畢竟是一個容易激動的青年,在鼓掌時常常忍不住哽咽起來。我在心裏說:“我們再也不對帝國主義低頭了!”

街上不斷地叫賣著號外,上邊虛構些大捷的消息。但人們都很相信。誰也不相信日本人會能夠占領北平。有一份號外上登載著頭條消息,說蔣介石親率機械化部隊到了保定。這條謊話,使我同許多天真的青年們都興奮和激動得滾著熱淚。十年來我們天天痛恨蔣介石。當雙十二事變和平解決時,我們因為一時不明白黨的策略,曾失望得整天吃不下一點東西。現在我們忘掉了十年仇恨,慶幸說:“老蔣到底轉變了!”不幸,蔣介石當時還在動搖,我們住在北平的人們受騙了。

但是,抗戰初期,蔣介石在全國人民愛國力量的推動下不得不主張抗戰,這使他在人民中間的聲望、威信,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不念舊惡,怨是用希”,這是中國有名的一句古訓。假若蔣介石後來不再背叛人民,難道到今天不是還有他應有的聲望和地位麼?不,即讓他第二次背叛了人民,但是隻要他今天肯回到祖國懷抱,人民不是依然會原諒他,不必去算舊賬麼?

我仿佛聽見了台灣人民的怒吼,聽見了孤兒寡婦的哭泣,聽見了從大陸上去的老兵們的呻吟、歎息和怨憤聲音,我還聽見了劉自然的妻子哭著控訴:“難道一個美國軍士可以肆意殺人,而一個中國公民的生命卻不值一顧?”我又聽見她在說:“我憤慨,我痛哭,我抗議,我控訴!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我隻有向社會呼籲!”……最後,我仿佛看見盧溝橋幻化成一個慈祥的老人,衣服上帶著補好的二十年前的槍彈窟窿,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

“迷途的孩子們,回來吧!”

突然,一隊叮叮咚咚的鈴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這是張郭莊農業生產合作社的駱駝隊,向北京送煤土轉回來,步伐安閑地走過橋去。一列很長的火車從北邊的鐵橋上走過,機車上的燈光在橋西頭的樹林中向前飛馳。我想起來,就在這半個多鍾頭內,已經有三列火車通過鐵橋了。多麼忙碌的橋呀!聽說,不久京漢線就改成複線,那時候和盧溝橋平行的將不是一座鐵橋,而是兩座。但是,我相信,盧溝橋將萬古千秋地保存下去。

您光榮的橋啊!美麗的橋啊!夜已深了,您休息吧,等明天您還要迎接一群一群的,從遠方前來訪問的客人。

一九五七年六月一日

(原載《旅行家》一九五七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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