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曲第一章——《紅燈日記》序(2 / 2)

昨夜,一九三六年最後的兩個鍾頭裏,群鷗文藝社的除夕茶話會正進行最有意義的一個節目,我以來賓的資格,臨時從座上被請起來作了“歲末致辭”,跟著又有四五位來賓和社員作了長短不同的演說。

在那些演說裏,特別緊抓著全場的注意的,是加農的“話除夕”。加農是怎樣的開始了他的講辭,我已經記不清了。我記得他講著講著,大家稀有的肅靜起來,燈光淡然的照在一群孩子的聚精會神的臉孔上,每副臉色顯得格外的陰森和蒼白。加農的臉孔是黑色的,攤了薄薄一層憂鬱。他把一隻手插在衣袋裏,一隻手按著桌子麵,用陰沉的聲調說:

“老頭子的兒子一直就沒回來過,有的說他還活著,有的說他早已死去,老頭子自己也不知道。但老頭子總希望他的兒子能回來,即讓是鬼魂也好的。”

忽然緊緊的閉起嘴唇來,沉默了片刻,加農整了整眼鏡,接著用更低的聲音說:

“每年除夕,老頭子把一盞紅燈籠掛在門前最高的一株白楊樹上,希望他的兒子能望著這盞燈走回。”演說者若有所悟的向漆黑的庭院裏凝視了一眼,“嗬,漆黑的夜裏,宇宙間什麼也看不見,隻有這一盞紅燈籠在高高的白楊樹上飄蕩著,飄蕩著,……燈之上是幾點寒星在昏暗的遠方眨著眼睛。”

演說者若不勝其感動又突然閉緊嘴唇,低下頭去整了整近視眼鏡,許多孩子不由自主的把眼光離開加農的黑色臉孔,向更黑的庭院望去。我也隨著扭轉頭,隔著窗欞把目光送向杳遠而幽暗的天邊。會場像無波的古潭一般的寒冷,悄靜,聽不見一點聲息。整好眼鏡後,加農又慢慢的抬起頭來:

漆黑的夜裏,寒風吠著,白楊樹的枯葉沙沙的歎息著,這位白發蕭蕭的老頭子駝著脊背,銜著眼淚,踏著落葉,在樹下站一會兒彷徨一會兒,一直期待到午夜,然後發出一聲喟歎,留下紅燈,疲倦的走回家去等待著下一個除夕。……

這篇美麗的故事給我幾許捉摸不定的希望和傷感。午夜裏天是黑的,地是黑的,黑暗中照耀著一盞紅燈籠,它是多麼的美麗而可愛!我仿佛自己就是那位失去了音信的旅人,不管道路是怎樣的崎嶇,身體是怎樣的疲勞,一個除夕一個除夕的過去了,我依然頑固的向著紅燈的方向摸索。有時我仿佛看見了那盞紅燈,它在遙遠的前方飄蕩著,飄蕩著,於是我興奮得忘掉疲倦,歡喜欲狂,不由的加速了腳步。有時紅光一閃,縮小下去,像一星磷火在林間飛遊,雖然我仍得背著行囊急急的向前走,歡喜卻從心頭消失了。

我到底是位渺小的人物,在午夜裏悠長的旅途中,往往免不掉隨著那盞紅燈的隱顯而苦樂。可是也正因為這原故,我才更願意用自己的筆描出自己的模糊而零亂的足跡,供來日去追懷,反省和檢視。

我雖然偶爾有苦悶,卻不曾悲觀過。旅人隻有堅強的意誌和一雙頑固的腳,不管白晝,不管黑夜,不管雨,背著行囊不停的向前走。紅燈確乎不是夢,它像上帝的火柱,引導著被壓迫的以色列人往迦南去。它在未有我之前就存在著,現在和將來也一樣存在著:它不惟照耀著我的旅途,也照耀著千千萬萬善良人的心。

“噯,你想,”高爾基在《母親》第二部裏寫道,“假使我們想到,在這樣的世界上已經點著照耀萬人的燈火,這不是很愉快嗎?世界上的人們,看見了這燈火,一定會衷心的和它擁抱起來的!”

然而那位掛紅燈籠的老頭子已經死去了!

一九三七年元旦之夜

(原載《群鷗》月刊一九三七年第一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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