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糊口四方(3 / 3)

在寫“老張”以前,我已作過六年事,接觸的多半是與我年歲相同的 中年人。我雖沒想到去寫小說,可是時機一到,這六年中的經驗自然是極 有用的。這成全了 “老張”,但委屈了《趙子曰》,因為我在一方麵離開

第二章 糊口四方 一 學生生活已六七年,而在另一方麵這六七年中的學生已和我作學生時候的 情形大不相同了,即使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學校生活也無補於事。我在 “招待學員”的公寓裏住過,我也極同情於學生們的熱烈與活動,可是我 不能完全把自己當作個學生,於是我在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重而混 亂的場麵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今天想起來,我之立在五四運 動外麵使我的思想吃了極大的虧,《趙子曰》便是個明證,它不鼓舞,而在 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

有了這點說明,就曉得這兩本書的所以不同了。“老張”中事實多, 想象少;《趙子曰》中想象多,事實少。“老張”中縱有極討厭的地方,究 竟是與真實相距不遠;有時候把一件很好的事描寫得不堪,那多半是文字 的毛病;文字把我拉了走,我收不住腳。至於《趙子曰》,簡直沒多少事實, 而隻有些可笑的體態,像些滑稽舞。小學生看了能跳著腳笑,它的長處止 於此!我並不是幽默完又後悔;真的,真正的幽默確不是這樣,現在我知 道了,雖然還是眼高手低。

此中的人物隻有一兩位有個真的影子,多數的是臨時想起來的;好的 壞的都是理想的,而且是個中年人的理想,雖然我那時候還未到三十歲。 我自幼貧窮,作事又很早,我的理想永遠不和目前的事實相距很遠,假如 使我設想一個地上樂園,大概也和那初民的滿地流蜜,河裏都是鮮魚的夢 差不多。貧人的空想大概離不開肉餡饅頭,我就是如此。明乎此,才能明 白我為什麼有說有笑,好諷刺而並沒有絕高的見解。因為窮,所以作事早; 作事早,碰的釘子就特別的多;不久,就成了中年人的樣子。不應當如此, 但事實上已經如此,除了酸笑還有什麼辦法呢?!

前麵已經提過,在立意上,《趙子曰》與“老張”是魯衛之政①,所以

① 語出《論語·子路》:“魯衛之政,兄弟也。”魯是周朝周公的封國,衛是周公之弟康叔 的封國,兩國的政治情況像兄弟一樣。比喻情況相同或相似。

《趙子曰》的文字還是一往好裏說一很挺拔利落。往壞裏說呢,“老 張”所有的討厭,“老趙”一點也沒減少。可是,在結構上,從《趙子曰》 起,一步一步的確是有了進步,因為我讀的東西多了。《趙子曰》已比“老 張”顯著緊湊了許多。

這本書裏隻有一個女角,而且始終沒露麵。我怕寫女人;平常日子見 著女人也老覺得拘束。在我讀書的時候,男女還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時 候,終日與些中年人在一處,自然要假裝出穩重。我沒機會交女友,也似 乎以此為榮。在後來的作品中雖然有女角,大概都是我心中想出來的,而 加上一些我所看到的女人的舉動與姿態;設若有人問我:女子真是這樣麼? 我沒法不搖頭,假如我不願撒謊的話。《趙子曰》中的女子沒露麵,是我最 誠實的地方。

這本書仍然是用極賤的“練習簿”寫的,也經過差不多一年的工夫。 寫完,我交給寧恩承兄先讀一遍,看看有什麼錯兒;他笑得把鹽當作了糖, 放到茶裏,在吃早飯的時候。

《二馬》

《二馬》是我在國外的末一部作品:從“作”的方麵說,已經有了些經 驗;從“讀”的方麵說,我不但讀得多了,而且認識了英國當代作家的著 作。心理分析與描寫工細是當代文藝的特色;讀了它們,不會不使我感到 自己的粗劣,我開始決定往“細”裏寫。

《二馬》中的細膩處是在《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裏找不到的,“張” 與“趙”中的潑辣恣肆處從《二馬》以後可是也不多見了。人的思想不 必一定隨著年紀而往穩健裏走,可是文字的風格差不多是“晚節 漸於詩律 細”的。讀與作的經驗增多,形式之美自然在心中添了分量,不管個人願

糊口四方 一 意這樣與否。

《二馬》在一開首便把故事最後的一幕提出來,就是這“求細”的證 明:先有了結局,自然是對故事的全盤設計已有了個大概,不能再信口 開河。可是這還不十分正確;我不僅打算細寫,而且要非常的細,要像 康拉德那樣把故事看成一個球,從任何地方起始它總會滾動的。我本打 算把故事的中段放在最前麵,而後倒轉回來補講前文,而後再由這裏接 下去講一講馬威逃走以後的事。這樣,篇首的兩節 ,現在看起來是像 尾巴,在原來的計劃中本是“腰眼兒”。為什麼把腰眼兒變成了尾巴呢? 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我到底不能完全把幽默放下,而另換一個風格, 於是由心理的分析又走入姿態上的取笑,笑出以後便沒法再使文章縈回 逗宕;無論是尾巴吧,還是腰眼吧,放在前麵乃全無意義!第二個是時 間上的關係:我應在一九二九年的六月離開英國,在動身以前必須把這 本書寫完寄出來,以免心中老存著塊病。時候到了,我隻寫了那麼多, 馬威逃走以後的事無論如何也趕不出來了,於是一狠心,就把腰眼當作 了尾巴,硬行結束。那麼,《二馬》隻是比較的“細”,並非和我的理想 一致;到如今我還是沒寫出一部真正細膩的東西,這或者是天才的限製, 沒法勉強吧。

在文字上可是稍稍有了些變動。這不能不感激亡友白滌洲一他死去 快一年了!已經說過,我在“老張”與《趙子曰》裏往往把文言與白話 夾裹在一處;文字不一致多少能幫助一些矛盾氣,好使人發笑。滌洲是頭 一個指出這一個毛病,而且勸我不要這樣討巧。我當時還不以為然,我 寫信給他,說我這是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話裏,以提高白話,使白話成為 雅俗共賞的東西。可是不久我就明白過來,利用文言多少是有點偷懶;把 文言與白話中容易用的,現成的,都拿過來,而毫不費力的作成公眾講 演稿子一類的東西,不是偷懶麼?所謂文藝創作不是兼思想與文字二者

而言麼?那麼,在文字方麵就必須努力,作出一種簡單的,有力的,可 讀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在《二馬》中我開始試驗這個。請看 看那些風景的描寫就可以明白了。《紅樓夢》的言語是多麼漂亮,可是一 提到風景便立刻改腔換調而有詩為證了;我試試看:一個洋車夫用自己 的言語能否形容一個晚晴或雪景呢?假如他不能的話,讓我代他來試試。 什麼“潺湲”咧,“淒涼”咧,“幽徑”咧,“蕭條”咧……我都不用, 而用頂俗淺的字另想主意。設若我能這樣形容得出呢,那就是本事,反 之則寧可不去描寫。這樣描寫出來,才是真覺得了物境之美而由心中說 出;用文言拚湊隻是修辭而已。論味道,英國菜一就是所謂英法大菜的 菜一可以算天下最難吃的了;什麼幾乎都是白水煮或愣燒。可是英國人 有個說法 記得好像George Gissing (喬治·吉辛)也這麼說過 英

國人烹調術的主旨是不假其他材料的幫助,而是把肉與蔬菜的原味,真 正的香味,燒出來。我以為,用白話著作倒須用這個方法,把白話的真 正香味燒出來;文言中的現成字與辭雖一時無法一概棄斥,可是用在白話 文裏究竟是有些像醬油與味之素什麼的;放上去能使菜的色味俱佳,但不 是真正的原味兒。

在材料方麵,不用說,是我在國外四五年中慢慢積蓄下來的。可是像 故事中那些人與事全是想象的,幾乎沒有一個人一件事曾在倫敦見過或發 生過。寫這本東西的動機不是由於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寫,而是在比較中國 人與英國人的不同處,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著什麼;我不能完全忽略 了他們的個性,可是我更注意他們所代表的民族性。因此,《二馬》除了在 文字上是沒有多大的成功的。其中的人與事是對我所要比較的那點負責, 而比較根本是種類似報告的東西。自然,報告能夠新穎可喜,假若讀者不 曉得這些事;但它的取巧處隻是這一點,它缺乏文藝的偉大與永久性,至 好也不過是一種還不討厭的報章文學而已。比較是件容易作的事,連個小

第二章 糊口四方 一 孩也能看出洋人鼻子高,頭發黃;因此也就很難不浮淺。注意在比較,便 不能不多取些表麵上的差異作資料,而由這些資料裏提出判斷。臉黃的就 是野蠻,與頭發卷著的便文明,都是很容易說出而且說著怪高興的;越是 在北平住過一半天的越敢給北平下考話,許多汙辱中國的電影,戲劇,與 小說,差不多都是僅就表麵的觀察而後加以主觀的判斷。《二馬》雖然沒這 樣壞,可是究竟也算上了這個當。

老馬代表老一派的中國人,小馬代表晚一輩的,誰也能看出這個來。 老馬的描寫有相當的成功:雖然他隻代表了一種中國人,可是到底他是我 所最熟識的;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輩的中國人,但我最熟識的老人確是 他那個樣子。他不好,也不怎麼壞;他對過去的文化負責,所以自尊自傲, 對將來他茫然,所以無從努力,也不想努力。他的希望是老年的舒服與有 所依靠;若沒有自己的子孫,世界是非常孤寂冷酷的。他背後有幾千年的 文化,麵前隻有個兒子。他不大愛思想,因為事事已有了準則。這使他很 可愛,也很可恨;很安詳,也很無聊。至於小馬,我又失敗了。前者我已 經說過,五四運動時我是個旁觀者;在寫《二馬》的時節 ,正趕上革命軍 北伐,我又遠遠的立在一旁,沒機會參加。這兩個大運動,我都立在外麵, 實在沒有資格去描寫比我小十歲的青年。我們在倫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針 插在地圖上:革命軍前進了,我們狂喜;退卻了,懊喪。雖然如此,我們 的消息隻來自新聞報,我們沒親眼看見血與肉的犧牲,沒有聽見槍炮的響 聲。更不明白的是國內青年們的思想。那時在國外讀書的,身處異域,自 然極愛祖國;再加上看著外國國民如何對國家的事盡職責,也自然使自己 想作個好國民,好像一個中國人能像英國人那樣作國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 個人的私事,如戀愛,如孝悌,都可以不管,自要能有益於國家,什麼都 可以放在一旁。這就是馬威所要代表的。比這再高一點的理想,我還沒想 到過。先不用管這個理想高明不高明吧,馬威反正是這個理想的產兒。他

是個空的,一點也不像個活人。他還有缺點,不盡合我的理想,於是另請 出一位李子榮來作補充;所以李子榮更沒勁!

對於英國人,我連半個有人性的也沒寫出來。他們的褊狹的愛國主義 決定了他們的罪案,他們所表現的都是偏見與討厭,沒有別的。自然,猛 一看過去,他們確是有這種討厭而不自覺的地方,可是稍微再細看一看, 他們到底還不這麼狹小。我專注意了他們與國家的關係,而忽略了他們其 他的部分。幸而我是用幽默的口氣述說他們,不然他們簡直是群可憐的半 瘋子了。幽默寬恕了他們,正如寬恕了馬家父子,把褊狹與浮淺消解在笑 聲中,萬幸!

最危險的地方是那些戀愛的穿插,它們極容易使《二馬》成為《留 東外史》一類的東西。可是我在一動筆時就留著神,設法使這些地方都 成為揭露人物性格與民族成見的機會,不準戀愛情節 自由的展動。這 是我很會辦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而把另 一些東西擺在正麵。這個辦法的好處是把我從三角四角戀愛小說中救 出來,它的壞處是使我老不敢放膽寫這個人生最大的問題一兩性間 的問題。我一方麵在思想上失之平凡,另一方麵又在題材上不敢摸這個 禁果,所以我的作品即使在結構上文字上有可觀,可是總走不上那偉 大之路。三角戀愛永不失為好題目,寫得好還是好。像我這樣一碰即 走,對打八卦拳倒許是好辦法,對寫小說它使我輕浮,激不起心靈的 震顫。

這本書的寫成也差不多費了一年的工夫。寫幾段,我便對朋友們去朗 讀,請他們批評,最多的時候是找祝仲謹兄去。他是北平人,自然更能聽 出句子的順當與否,和字眼的是否妥當。全篇寫完,我又托酈堃厚兄給看 了一遍,他很細心的把錯字都給挑出來。把它寄出去以後一仍是寄給 《小說月報》一我便向倫敦說了“再見”。

第三節 新加坡

巴黎與三等艙

離開倫敦,我到大陸上玩了三個月,多半的時間是在巴黎。

錢在我手裏,也不怎麼,不會生根。我並不胡花,可是錢老出去的很 快。據相麵的說,我的指縫太寬,不易存財;到如今我還沒法打倒這個講 章。在德法意等國跑了一圈,心裏很舒服了,因為錢已花光。錢花光就不 再計劃什麼事兒,所以心裏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還拿著我幾個錢,要不 然哪,就離不了法國。這幾個錢僅夠買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無法,到 新加坡再講吧。反正新加坡比馬賽離家近些,就是這個主意。

上了船,袋裏還剩了十幾個佛郎,合華幣大洋一元有餘;多少不提, 到底是現款。船上遇見了幾位留法回家的“國留”一複雜著一點說,就 是留法的中國學生。大家一見如故,不大會兒的工夫,大家都彼此明白了 經濟狀況:最闊氣的是位姓李的,有二十七個佛郎;比我闊著塊把來錢。 大家把錢湊在一處,很可以買瓶香檳酒,或兩支不錯的呂宋煙。我們既不 想喝香檳或吸呂宋,連頭發都決定不去剪剪,那麼,我們到底不是赤手空 拳,幹嗎不快活呢?大家很高興,說得也投緣。有人提議:到上海可以組 織個銀行。他是學財政的。我沒表示什麼,因為我的船票隻到新加坡;上 海的事先不必操心。

船上還有兩位印度學生,兩位美國華僑少年,也都挺和氣。兩位印度 學生穿得滿講究,也關心中國的事。在開船的第三天早晨,他倆打起來: 一個弄了個黑眼圈,一個臉上挨了一鞋底。打架的原因,他倆分頭向我們 訴冤,是為一雙襪子。也不知誰賣給誰,穿了(或者沒穿)一天又不要了, 於是打起架來。黑眼圈的除用濕手絹捂著眼,一天到晚嘟嚷著:“在國裏, 我吐痰都不屑於吐在他身上!他髒了我的鞋底!”吃了鞋底的那位就對我們 講:“上了岸再說,揍他,勒死,用小刀子捅! ”他倆不再和我們討論中國 的問題,我們也不問甘地怎樣了。

那兩位華僑少年中的一位是出來遊曆:由美國到歐洲大陸,而後到上 海,再回家。他在柏林住了一天,在巴黎住了一天,他告訴我,都是停在 旅館裏,沒有出門。他怕引誘。柏林巴黎都是壞地方,沒意思,他說。到 了馬賽,他丟了一隻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 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而後告訴那位出來遊曆的:“她們都釣 我呢!”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 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被她們占據著。她們吸煙,吃飯,掄大腿, 練習唱,都在這兒。領導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幹老頭兒,臉像個幹橘子。 她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著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可是那位 少年老說她們關心著他。

三等艙裏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鍾頭。那個小幹老頭 似乎沒有誇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可是她們也不在乎。她 們唱或掄腿,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我們的茶房是中國 人,永遠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 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二十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 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著往起長肉,好像一 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 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的少起來。我的心裏還懸虛著: 到新加坡怎辦呢?

國文教員

就在那麼心裏懸虛的一天,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 隻好下去。雇上洋車,不,不應當說雇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夫是多數 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夫便跑下去。 我是想上商務印書館。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 去的時候曾經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路下去,我心裏說:商務印書館 要是在這條街上等著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 事情真湊巧,商務館果然等著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門就找經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麼工作沒有。 經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 煙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一在地麵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 自然是先在商務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 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後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 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樣,他不喜喝香片,便 都歸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後話。我還得去找 事。不遠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理徐采明先生至今還是 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作,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 意。他說有辦法。馬上領我到華僑中學去。這個中學離街市至少有十多裏, 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徐先 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 有了事作,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後支了點錢,買 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 南洋風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清了一有好些 好些字,我總以為認識而實在念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 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麵,又不想 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 老鼠雖大,可並不多。許多是壁虎。到處是它們:棚上牆上玻璃杯裏一 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 吱的,沒什麼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生問 住,還不至於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渡過去。六 點鍾落太陽,晚飯後還可以作點工,壁虎在牆上唱著。夜間必須蓋條毯子, 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裏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 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衝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 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 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 校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吃了金雞納霜, 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死我也不怕了,於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 上聽著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裏製構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 樹檳榔;海藍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著腳,趿拉著木板,嗒嗒的走, 也許看一眼樹叢中那怒紅的花。有詩意呀。矮而黑的錫蘭人,頭纏著花布, 一邊走一邊唱。躺了三天,頗能領略這種濃綠的浪漫味兒,病也就好了。

一下雨就更好了。雨來得快,止得快,沙沙的一陣,天又響晴。路上 濕了,樹木綠到不能再綠。空氣裏有些涼而濃厚的樹林子味兒,馬上可以 穿上夾衣。喝碗熱咖啡頂那個。

學校也很好。學生們都會聽國語,大多數也能講得很好。他們差不多 都很活潑,因為下課後便不大穿衣,身上就黑黑的,健康色兒。他們都很 愛中國,願意聽激烈的主張與言語。他們是資本家一大小不同,反正非

有倆錢不能入學讀書一的子弟,可是他們願打倒資本家。對於文學,他 們也愛最新的,自己也辦文藝刊物的,他們對先生們不大有禮貌,可不是 故意的;他們爽直。先生們若能和他們以誠相見,他們便很聽話。可惜有的 先生愛耍些小花樣!學生們不奢華。一身白衣便解決了衣的問題;穿西服受 洋罪的倒是先生們,因為先生們多是江浙與華北的人,多少習染了上海的派 頭兒。吃也簡單,除了愛吃刨冰,他們並不多花錢。天氣使衣食住都簡單化 了。以住說吧,有個床,有條毯子,便可以過去。沒毯子,蓋點報紙,其實 也可以將就。再有個自來水管,作衝涼之用,便萬事亨通。還有呢,社會 是個工商社會,大家不講究穿,不講究排場,也不講究什麼作詩買書,所 以學生自然能儉樸。從一方麵說,這個地方沒有上海或北平那樣的文化; 從另一方麵說,它也沒有酸味的文化病。此地不能產生《儒林外史》。自 然,大煙窯子等是有的,可是學生還不至於幹這些事兒。倒是有內地來的 先生們覺得苦悶,沒有社會。事業都在廣東福建人手裏,當教員的沒有地 位,也打不進廣東或福建人的圈裏去。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 出錢辦學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裏。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 可看的。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別人也這麼說。還拿天氣說 吧,老那麼好,老那麼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況 且別的事兒也是死板板的沒變化呢。學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 作。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隻能弄點汽水閑談。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我要表揚中國人開發南洋的功績: 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 開的。都是我們作的。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我們赤手空拳 打出一座南洋來。我要寫這個。我們偉大。是的,現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 上。可是,事業還仗著我們。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假如南洋 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我們可上可下。自要努力使勁,我們隻有 往上,不會退下。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 實。馬來人什麼也不幹,隻會懶。印度人也幹不過我們。西洋人住上三四 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幹活是我們,作買賣是我們,行醫當 律師也是我們。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麼樣的天氣我們也受 得住,什麼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麼樣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幹。說手有手, 說腦子有腦子。我要寫這麼一本小說。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 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 提著小傘。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沒錢,沒 國家保護,什麼也沒有。硬去幹,而且真幹出玩藝來。我要寫這些真正的 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那些會提小 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裏麵。

可是,我寫不出。打算寫,得到各處去遊曆。我沒錢,沒工夫。廣東 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不敢動筆。黃曼 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可是以幾個月的工 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再說呢,我必須描寫海,和中國人怎 樣在海上冒險。對於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 輪船。

得補上一些。在到新加坡以前我還寫過一本東西呢。在大陸上寫了些, 在由馬賽到新加坡的船上寫了些,一共寫了四萬多字。到了新加坡,我決 定拋棄了它,書名是《大概如此》。

為什麼中止了呢?慢慢的講吧。這本書和《二馬》差不多,也是寫在 倫敦的中國人。內容可是沒有《二馬》那麼複雜,隻有一男一女。男的窮

第二章 糊口四方 一 而好學,女的富而遭了難。窮男人救了富女的,自然嘍跟著就得戀愛。男 的是真落於情海中,女的隻拿愛作為一種應酬與報答,結果把男的毀了。 文字寫得並不錯,可是我不滿意這個題旨。設若我還住在歐洲,這本書一 定能寫完。

打了個大大的折扣,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我愛小孩,我注意小孩 子們的行動。在新加坡,我雖沒工夫去看成人的活動,可是街上跑來跑去 的小孩,各種各色的小孩,是有意思的,可以隨時看到的。下課之後,立 在門口,就可以看到一兩個中國的或馬來的小兒在林邊或路畔玩耍。好吧, 我以小人兒們作主人翁來寫出我所知道的南洋吧一恐怕是最小最小的那 個南洋吧!

上半天完全消費在上課與改卷子上。下半天太熱,非四點以後不能作 什麼。我隻能在晚飯後寫一點。一邊寫一邊得驅逐蚊子,而老鼠與壁虎的 搗亂也使我心中不甚太平,況且在熱帶的晚間獨抱一燈,低著頭寫字,更 仿佛有點說不過去:屋外的蟲聲,林中吹來的濕而微甜的晚風,道路上印 度人的歌聲,婦女們木板鞋的輕響,都使人覺得應到外邊草地上去,臥看 星天,永遠不動一動。這地方的情調是熱與軟,它使人從心中覺到不應當 作什麼。我呢,一氣寫出一千字已極不容易,得把外間的一切都忘了才能 把筆放在紙上。這需要極大的注意與努力,結果,寫一千來字已是筋疲力 盡,好似打過一次交手仗。朋友們稍微點點頭,我就放下筆,隨他們去到 林邊的一間門麵的茶館去喝咖啡了。從開始寫直到離開此地,至少有四個 整月,我一共才寫成四萬字,沒法兒再快。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是:表麵的寫點新加坡的風景什麼的。還有: 以兒童為主,表現著弱小民族的聯合一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並不 聯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爭鬥便很厲害。這本書沒有一個白 小孩,故意的落掉。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 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一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這 麼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 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設若有工夫刪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 者還能成個東西。可是我沒有這個工夫。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 著漂亮一確是漂亮一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我很不願離開新加坡,可是 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期之末,正好結束。在這個時節 ,又有去作別的事 情的機會。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 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驗。可是這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 這麼一來,我就決定離開。我不願意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我已離家 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在陽曆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在上海寫完了,就手兒便把它交給了西諦,還在《小說月報》發表。 登完,單行本已打好底版,被“一 ·二八”的大火燒掉;所以才又交給生 活書店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