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麵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 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裏多地的一座道士廟裏。廟不甚大,而充 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 製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裏,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裏。 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裏很黑,很冷。神像都用 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聖人的牌位。學生都麵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 人。西牆上有一塊黑板一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 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後叫我拜聖人及老 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於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後,我時常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 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後,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 左右前後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 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 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 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
我記得很清楚:我從私塾轉入學堂,即編入初小三年級,與莘田同班。 我們的學校是西直門大街路南的兩等小學堂。下午放學後,我們每每一同 到小茶館去聽評講《小五義》或《施公案》。書錢總是他替我付。不久, 這個小學堂改辦女學。我就轉入南草廠的第十四小學。
這時候,劉大叔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隻懂得花錢, 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 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 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麼財產也沒有了,隻剩了 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 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 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 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 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 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最密。他 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 的心裏,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隻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 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麼熱心,那麼真誠,我就不顧得和他辯 論,而隻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 戰敗理智的。
一九二四年,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後,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 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 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 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 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 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 學,他有多麼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 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 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後,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逐出 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裏不要這種方 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 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裏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還須天天為僧眾 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隻 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麼洪亮。他的廟裏不應佛事,趕 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裏, 但是他並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 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裏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會想到他曾是
個在金子裏長起來的闊大爺。
一九三九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 就坐化了。火葬後,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 幫助別人有什麼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 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苦行是與佛極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 的好處,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 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 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 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一製服,飲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 給。隻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圓的保證金。這 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 去。她不辭勞苦,隻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 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隻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 她的回答隻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後,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 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 死後,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 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 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 色一那是陰曆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紮著, 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 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隻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 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中學的時期是最憂鬱的,四五個新年中隻記得一個,最淒涼的一個。 那是頭一次改用陽曆,舊曆的除夕必須回學校去,不準請假。姑母剛死兩 個多月,她和我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 她很愛我。哥哥當差,不能回來。家中隻剩母親一人。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 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 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 掛在堂屋裏。我在四點多鍾回到家中,母親並沒有把“王羲之”找出來。 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一我還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沒說什麼。 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 多少時候,才走到了學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並沒看見,我似乎失 了感覺。到了學校,學監先生正在學監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 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這一笑,永 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後能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支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 落,她又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 兒來:“給你買的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母子好像有千言萬語, 隻是沒精神說。早早的就睡了。母親也沒接神。
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給我們寫的一副對聯。方先生的字與文 造詣都極深,我十六七歲練習古文舊詩受益於他老先生者最大。在五四運 動以前,我雖然很年輕,可是我的散文是學桐城派,我的詩是學陸放翁與 吳梅村。他給我一副對子。這一副對子是他臨死以前給我寫的,用筆運墨 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傑作。在抗戰前,無論我在哪裏住家,我總把它 懸在最顯眼的地方。我還記得它的文字:“四世傳經是謂通德,一門訓善惟 以永年。”
第五節 沒有故事
人是為明天活著的,因為記憶中有朝陽曉露;假若過去的早晨都似地 獄那麼黑暗醜惡,盼明天幹嗎呢?是的,記憶中也有痛苦危險,可是希望 會把過去的恐怖裹上一層糖衣,像看著一出悲劇似的苦中有些甜美。無論 怎說吧,過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動;實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 的實在撐持著,新夢是舊事的拆洗縫補。
對了,我記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還活著,在我的心裏。 這對眼睛替我看守著愛情。當我忙得忘了許多事,甚至於忘了她,這兩隻 眼會忽然在一朵雲中,或一汪水裏,或一瓣花上,或一線光中,輕輕的一 閃,像歸燕的翅兒,隻須一閃,我便感到無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夢 境中,哪一件小事都淒涼,甜美,如同獨自在春月下踏著落花。
這雙眼所引的一點愛火,隻是極純的一個小火苗,像心中的一點晚霞, 晚霞的結晶。它可以照明了流水遠山,照明了春花秋葉,給海浪一些金光, 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淚珠。
它們隻有兩個神情:一個是凝視,極短極快,可是千真萬確的凝視。 隻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靈魂,把一切都無聲的告訴了給我。凝視,一 點也不錯,我知道她隻須極短極快的一看,看的動作過去了,極快的過去 了,可是,她心裏看著我呢,不定看多麼久呢;我到底得管這叫作凝視, 不論它是多麼快,多麼短。一切的詩文都用不著,這一眼道盡了 “愛”所 會說的與所會作的。另一個是眼珠橫著一移動,由微笑移動到微笑裏去, 在處女的尊嚴中笑出一點點被愛逗出的輕佻,由熱情中笑出一點點無法抑 止的高興。
我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沒握過一次手,見麵連點頭都不點。可是我的 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們用不著看彼此的服裝,用不著打 聽彼此的身世,我們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裏;這一點點便是 我們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都是配搭,都無須注意。看我一眼,她 低著頭輕快的走過去,把一點微笑留在她身後的空氣中,像太陽落後還留 下一些明霞。
我們彼此躲避著,同時彼此願馬上摟抱在一處。我們輕輕的哀歎;忽 然遇見了,那麼凝視一下,登時歡喜起來,身上像減了分量,每一步都走 得輕快有力,像要跳起來的樣子。
我們極願意講一句話,可是我們很怕交談,說什麼呢?哪一個日常的 俗字能道出我們的心事呢?讓我們不開口,永不開口吧!我們的對視與微 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餘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我們分離有許多年了,她還是那麼秀美,那麼多情,在我的心裏。她 將永遠不老,永遠隻向我一個人微笑。在我的夢中,我常常看見她,一個 甜美的夢是最真實,最純潔,最完美的,多少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 使我喪氣,使我輕看生命。可是,那個微笑與眼神忽然的從哪兒飛來,我 想起唯有“人麵桃花相映紅”差可托似的一點心情與境界,我忘了困苦, 我不再喪氣,我恢複了青春;無疑的,我在她的潔白的夢中,必定還是個 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顫得更明了一些,同樣,我的青春在她的眼裏, 永遠使我的血溫暖,像土中的一顆子粒,永遠想發出一個小小的綠芽。一 粒小豆那麼小的一點愛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動,日月都沒有了作用,到 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總是一對剛開開的春花。
不要再說什麼,不要再說什麼!我的煩惱也是香甜的呀,因為她那麼 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