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來的“張獻忠熱”中,紙媒上的文章愈來愈多,網絡上的帖子更是有如雪片。因為太多太多,我隻能選讀一二。恕我直言,多是感慨式的雜文,往往有掛一漏萬、瞎子摸象之弊,極少有認真研讀多種有關史料之後的審慎之作。當然,這些文章的作者不是專業研究人員,沒必要也不可能要求他們去翻閱古籍,我隻是有一個勸告:如果你真對張獻忠問題有興趣,千萬不要根據某一本書上的某一句話遽下結論,因為古籍上有關張獻忠事跡的分歧實在太大太大,必須有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過程。如果你有興趣卻又無時間,可以將字數不多的此書耐心讀完,我的所有觀點你可以完全不理,隻注意書中引用的史料,將這些史料仔細對比、研究之後,確定你自己判定的可信或不可信,然後由你自己恢複盡可能逼近真實的當年史事,然後再作出你自己的結論。我在寫作此書時,讀過當年在四川能夠找到的有關張獻忠的所有古籍和所有的當代論著,單是書中所引用的古籍就有近百種,其中我自己閱讀抄錄過原著的有七十多種(方誌不包括在內,當年川大圖書館藏的四川府州縣誌我全部翻檢過)。我願意為業餘研究的愛好者當個間接的資料員,免除大家的翻檢之勞。實話實說,這也是我願意再版這本舊作的主要目的之一。
在關於張獻忠的大量文章與評論中,在最近很多朋友向我的詢問中,大家最關注的問題是兩個,我在這裏再次簡單地表明我的觀點,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堅持未改的觀點:
關於彭山江口沉銀。
有關張獻忠在江口主動沉船沉銀藏寶的記載與傳說(也包括錦江、青城山、龍泉驛、百工堰、青神、重慶等地的有關張獻忠主動沉船沉銀藏寶的記載與傳說)是不可信的。江口有不少張獻忠的遺物從江中出土,是因為1646年春天張獻忠在這裏與楊展的一場水戰中大敗時沉落在江中的,絕非主動沉船沉銀藏寶。作為川西地區最重要的渡口和水碼頭,在江口的江中發現若幹不同時期的其他遺物也是很正常的。我堅決支持已經在江口進行的水下考古和今後繼續進行的水下考古,支持在此建立一個高水平的曆史博物館,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的實際行動。
關於張獻忠在四川殺人的問題。
明末清初,四川人口銳減,極度殘破,是在清代前期“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大潮之後才逐漸恢複。人口銳減的原因是從明天啟年間到清康熙年間前後六十多年的長期戰亂,以及戰亂帶來的饑荒和瘟疫。張獻忠在四川爭戰多年,殺人不少,離開成都時又放火毀城,對於四川人口銳減的責任當然不小。但是把四川人口銳減的原因簡單地都歸之於“張獻忠屠蜀”的說法是不符合曆史真實的。張獻忠是個十分複雜的曆史人物,可能不是英雄,但也不能以“惡魔”二字蓋棺定論。本書過去持這種觀點,至今仍持這種觀點。在本書出版之後,我又見到一些重要的有關論述,這裏引用兩條。著名清史專家肖一山在《清代通史》中說:“川北之平定,在獻忠死後二年,而川東則十餘年矣。滿漢兵丁所殺,殆不下於獻賊……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事到處行之,而川人真靡有孑遺矣。清人記載胥以此歸之獻忠,殆成王敗寇之公例,其實未必然耳!”著名明清史專家李光濤在《論建州與流賊相因亡明》一文中說:“即如四川之禍,張獻忠據此前後不過四年,清人與殘明角逐於此者十餘年,加以吳藩之亂,後先相映凡數十年,凡不從者,凡不剃發者,凡遁山穀不為編戶之民者,彼皆殺之,然後赤地數千裏,此又浮於張獻忠十倍二十倍不止矣。”(見《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二本)在此轉引,僅供研究者參考。
1980年,我在此書的初版後記中說,出版此書是“希望它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快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希望此書在近年的“張獻忠熱”中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用這塊陳年舊磚引來一塊塊美玉。
2017年5月於青城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