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徐光啟——上海徐彙人,生於明嘉靖四十二年,死於崇禎六年(1562~1633)。他是我國最早的天主教徒,最早接受西洋科學的學者,精通數學、曆法、測量、水利、農業、火器(早期槍炮)製造等方麵的學問,是我國古代傑出的科學家。崇禎五年曾做到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內閣輔臣。
還有二月初五,清兵正在山東時候,北京城發生了一次地震。雖然地震是常見的自然現象,明朝在北京地區已經發生過多次地震,毫不足奇。永樂年間是明朝國力鼎盛時期,短短的十八年中,南京震了六次,北京震了兩次,而南京的五次地震都在永樂帝遷都之前。無奈從西漢以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就將地震同人事聯係起來,而這種迷信思想深入人心,也深入崇禎的心。崇禎認為北京是大明帝國的首都,就在皇帝的腳下,從他登極至今就發生了兩次較大地震①,可不預兆他的江山不穩麼?司禮監掌印太監經常據實轉奏靈台太監觀察到的星象和雲氣變異,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這樣就更增加了他的憂愁。盡管他口頭上說他是“中興英主”,心中卻漸漸明白“中興”無望,甚至常有可能亡國的預感。尤其是洪承疇和孫傳庭費盡力氣竟不能將李自成撲滅在潼關附近,國運在他的心中更加清楚。
①兩次較大地震——上一次地震發生於崇禎元年二月十日。
他愈是覺得人事努力很難指望,愈是想靠神靈保佑國運。今年春天,他瞞著朝臣,命僧道錄司①暗中挑選了幾十位佛、道兩教的名德法師在南宮建醮。他還傳旨召江西龍虎山張真人來京建醮,但因路途遙遠,尚未趕到,從三月中旬以來,他時常忙裏偷閑,帶著周後和田、袁二妃,去南宮燒香祈禱。但是這樣的事情如何能瞞住群臣?不免有一些言官上疏勸諫,請他不要迷信僧、道,做這種無益的事。他心中很痛苦,有時想著自己既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應該迷信僧、道、鬼、神,使得後世議論。可是他又想著國事日非,無術挽救,除非上天見憐,有什麼法兒使國家轉危為安,否極泰來?有一次他對自己說:
①僧道錄司——管理全國和尚、道士的衙門。
“唉,建醮,建醮!這些言官怎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隻是勢不得已,向上天為民請命耳!”
後來又有一位言官上了一道奏本,措詞比較率直,說南宮靠近太廟,每日鍾、鼓、饒、鈸之聲聒耳,使祖宗為之不安。祖宗不安,何能祈福攘災?崇禎沒有生氣,提起朱筆批道:“朕之苦心,但願佛、天、祖宗知,不願人知。”過了一夜,當這個奏本要發出宮時,他重新看看禦批,自覺批語不雅,不似帝王的話,便塗了去,改批“留中”二字,不再發出。
過了四月以後,他因為事忙,一直再沒有去南宮燒香。前幾天他接到山西巡撫和布政使的聯名奏疏,說山西某地天雨血①,某地發生地震,倒塌了許多房屋,壓死了不少人、畜。他非常震驚,心中說道:“前年元旦日蝕,今年京師和山西地震,又雨血,災異如此,實在可怕。”又想道,西漢哀帝時發生日蝕和地震,大臣們對策上言,說這是不尋常的災異,果然不久西漢就亡了。何況如今不僅日蝕、地震,天又雨血!想到這裏,又想想當前大局,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據皇曆選擇了一個宜於齋戒祈攘的日子和時刻,親至南城燒香。擇定了吉日良辰,他吩咐司禮監替他準備青詞②表文,並事先傳諭在南城的僧、道們知道。
①天雨血——地上的紅色塵土被大風刮起,送到幾百裏或上千裏以外,隨雨降下,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誤認為是“天雨血”,很不吉利。
②青詞——道教向玉皇焚化的表文寫在青色紙上,叫做青詞。
現在崇禎偕同周後、田妃、袁妃,分乘小輦,穿過文華殿西夾道,出了東華門,順著護城河東邊的青石禦道向南走去。三個月來,北京城多風多沙,今日難得的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雖然今天己交五月下旬,但北京城的前半晌並不炎熱,微微的南風清爽宜人。河岸上,一長排綠柳映水,柔絲搖曳。兩隻黃鵬在柳枝間穿來穿去,發出婉轉柔和的叫聲。護城河轉彎處有一座用太湖石疊成的假山,四麵槐柳簇擁,綠蔭森森。幾枝盛開的石榴花橫在太湖石上,分外鮮紅。從這裏往西去,有一條鬆柏夾著的石板路,通往太廟的後角門;往南,不遠處有一道紅色高圍牆,上覆黃色琉璃瓦,從紅牆中露出巍峨的宮殿和高大的古鬆,並傳出鍾、磐和梵唄之聲。護城河中水色湛清,微波上閃耀著金色的太陽,水底蕩漾著三四片白色雲影。崇禎已經有許多天沒有出過紫禁城,這時不由得心情一爽,眼睛裏露出來一絲笑意,好像種種苦惱,都暫時從他的心上離開了。
三乘輦繼續向南行去,過了片刻,來到了南宮的正門外邊。
南宮的大部分都是英宗時代的建築物。一百七十年來不斷修繕、油漆、增建,十分美麗。南宮大門外有許多高大的白皮鬆,遮天蔽日。三乘黃色小輦在白皮鬆中間的漢白玉甬道上停住,早有一群高僧、道士和執事太監在道旁跪接。崇禎帶著皇後和兩位妃子緩步走上雕龍玉階,進了宮門,在一片鬆樹下盤桓一陣,然後走進南風門。這裏有許多花木,並排有三座寶殿:中間的是龍德殿,左邊的是崇仁殿,右邊的是廣智殿。他們在龍德殿休息一下,受了僧、道們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後由執事僧、道和太監們在前引導,向內走去。正在這時,王承恩身穿沒有補子的青素宮紗貼裏①,頭戴用馬尾編結的煙墩帽②上綴寶石、明珠,右手拿著一把專為遮太陽用的藍絹灑金大撒扇③左手袖著十萬
火急的機密文書,匆匆地從紫禁城中趕來。他必須先向印公④王德化稟明,才敢啟奏皇上。可是王德化正引著皇上和娘娘們往裏邊走,他不好貿然趕去說話。他的心中很急,鬢邊冒出豆子大的汗珠,隻好在龍德殿旁徘徊,偷眼望著皇帝神色安閑地穿過飛虹牌樓,緩步踏上飛虹橋。
①貼裏——太監所穿的一種有褶的長衣,夏季用紗。今天因皇帝齋戒祈禱,所以太監們隻穿青素衣服。青素衣服沒有補子。
②煙墩帽——下有寬的直簷,頂略尖。
③撒扇——即折疊扇。太監所用的大撒扇,柄有一尺多長,隻用來遮太陽,不能扇風取涼。
④印公——太監們對掌印太監的尊稱。
崇禎難得今天有一點閑情逸致,站在弓形的飛虹橋上,欣賞白玉欄杆和欄板上的精致雕刻,還指著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動物叫皇後欣賞。一會兒,他率領後妃們走下橋,穿過戴鼇牌樓,向左右的天光、雲影二亭望一眼,登上一座堆壘得十分玲瓏的秀麗假山。山上有一個圓殿叫做乾運殿,東邊是淩雲亭,西邊是禦風亭。他在山上稍作盤桓,想著這山上的圓殿和亭子都是英宗複辟後添建的,那時雖有也先之患,經過土木之變,但國家的根子依然強固,全不似如今這樣風雨飄搖,想著這裏,不由得滿懷槍然,無心再看景致,連乾運殿也懶得進去。
他同後妃們繞過乾運殿,下了秀麗山,來到佳麗門。全體僧道官和名德法師都在甬道的兩旁跪接。崇禎和後妃們從他們中間穿過,走進佳麗門,踏上白玉雕龍台階,迸到永明殿中坐下,眾僧躬身低頭,雙手合十,從永明殿的左邊,眾道士從右邊,分向建醮的地方走去,連一點腳步聲也不敢發出。過了片刻,從永明殿後邊傳過來鍾聲、鼓聲、磐聲、木魚聲、雲板聲、銅笛聲等等,還有和尚道士的哮經聲,組成了肅穆莊嚴的音樂合奏。王德化走到崇禎麵前,躬身奏道:
“皇爺,開醮了。”
崇禎沒做聲,立刻從龍椅上站起來,懷著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周後、兩位妃子、宮女們和太監們,肅靜地跟在他的背後,永明殿的背後是一個小院,一色漢白玉鋪地,有十幾株合抱的蒼鬆和翠柏,虯枝橫空。其中有一株古鬆上纏繞著淩霄,在蒼翠的鬆葉間點綴著鮮豔的紅花。院子中間搭著一座高大的白綢經棚,旗幡飄飄;蓮花寶座上供著檀香木雕刻的釋迦如來佛像。棚外懸一黃緞橫幅,上題:“敕建消災、弭寇、護國、佑民、普渡眾生法會”。後妃們暫留在經棚外邊,崇禎帝先進經棚,在釋迦前上了香,焚了黃表,拜了四拜,跪在黃緞拜墊上默默祈禱,求佛祖大發慈悲,幫助他消滅各地“流賊”,降罰滿洲,並且不要再降水、旱、蝗、疫諸災,保佑他的國運昌隆。當默禱結束時他覺得還不夠,又特別祝禱幾句,求佛祖感化張獻忠等洗心革麵,實心投誠,並且使官軍將漏網的李自成早日擒獲,除掉朝廷後患。他求神心誠,禳災情切,雖沒出聲,卻禁不住喉嚨哽塞,熱淚滿眶。祝禱畢,他站起來退到一旁,看著皇後和妃子們依次進來禮佛。
在崇禎跪佛前虔誠祝禱當兒,王德化留在經棚外邊,恭立侍候。一個太監來到他的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宗主爺,王秉筆有事麵稟。”他轉過頭去,看見王承恩神色不安地立在永明殿後,心中不禁一驚。他使個眼色不讓王承恩來到經棚前邊,自己趕快踮著腳尖兒走了過去,悄聲問:“什麼緊急大事?”王承恩行了禮,從袖中掏出文書遞給他,小聲說:“請宗主爺的示,這些十萬火急的文書是否現在就奏明皇上?”王德化把幾封文書匆匆一看,大驚失色。想了一下,他把文書交給王承恩,俏聲吩咐說:“拿回宮去,此刻萬不能讓萬歲知道。縱然天塌下來,也要等皇爺燒過香回到宮中,咱們再向他啟奏。”
王承恩不敢說什麼,悄悄走了。
從建有佛教法會的院落往北,繞過假山,穿過有雕欄的白玉小橋,又是一座圓殿,描金盤龍匾額上題著“環碧”二字。周圍綠水環繞,花木繁茂,蒼鬆數株,翠竹千竿。這是南宮最後和最幽靜的地方,再往北幾丈遠便是覆蓋著黃瓦的紅色宮牆。道壇設在環碧殿中,叫做“敕建三清普臨、降妖、伏魔、消災、洱亂醮壇”。崇禎走進環碧殿,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同,照例默禱一陣,然後退出。皇後和兩個妃於依次燒香出來。他們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點心,起駕回紫禁城去。
當崇禎走進東華門時,恰有一個部僚正在會極門接本①。忽然聽見太監傳呼:“聖駕回宮!”他慌忙躲入文華門內西值房,隔著穿窗隙窺探。崇禎一掃眼瞧見了他。轉入文華殿西夾道以後,崇禎派一個小太監回來,用溫和的口氣囑咐他出去後不要亂說。這時崇禎的心境十分平靜,脾氣
變得十分好,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①會極門接本——會極門即左順門。文書房太監將批過紅的奏本在此發出。內閣和各部、院等衙門派官員在此接收,叫做接本。
回到乾清宮,他剛剛換過衣服,端著茶碗喝了一口香茶,王承恩走到麵前,躬身將幾份文書放在禦案上,膽怯地說:
“啟奏皇爺,張獻忠又反了。”
崇禎的手猛一顫抖,茶碗落在禦案上,濺濕了文書。他正要詢問詳情,不料王承恩低頭避開他的眼睛,又小聲說:
“據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飛奏,陝西的局麵也變了。”
“怎麼,張獻忠入陝西了?”崇禎跳起來問。“官軍何不堵截?”
“不是,皇爺。是李自成在商洛山一帶起事了。”
崇禎兩眼發直,頹然坐進椅子裏,過了好久才喃喃吐出半句話:
“我早就擔心……”
又過了一陣,他才稍微鎮靜,叫王承恩將幾封火急奏本讀給他聽。當他聽到熊文燦奏報說已命左良玉、羅岱等率楚、豫官軍“追剿”張獻忠,正候捷報,他搖搖頭,用鼻孔冷笑一聲,對王承恩說:
“給熊文燦這個該死的老東西下一道嚴旨切責,叫他戴罪視事,以觀後效。倘若不能將獻賊剿除,加重論罪!”
“遵旨!”
“鄭崇儉的本上怎麼說?快念!”
鄭崇儉除奏報李自成重新樹起大旗之外,也奏報農民軍中疾疫流行,李自成和劉宗敏等重要“渠魁”都臥病不起。他還奏稱他已經“親赴武關,督軍進剿,不難將逆賊一網打盡”,崇禎聽畢,仿佛看見了新的希望,點點頭,又對王承恩說:
“替朕擬旨,著鄭崇儉迅速進剿,不得遲誤!”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