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的春天,崇禎的心情是特別陰鬱的。西苑中依然像往年一樣冰雪融化,柳綠桃紅,春水和天光爭藍,燕子和黃鶯齊來,可是崇禎卻沒有心情來玩。由於他不來,皇後和妃嬪們自然都不來了。農民戰爭正在醞釀著新的高潮,紫禁城中又一年失去了春天。
三月上旬,清兵毫無阻攔地退出長城。每次清兵入塞,所到之處,城鄉殘破,人口銳減,生產不易恢複。這次入犯,時間在半年以上,攻破了畿輔和山東七十多個州、縣,大肆燒殺,劫掠,擄走了五十多萬丁壯人口,並且攻破山東省會濟南,擄走了分封在濟南的魯王及其全家。崇禎很明白,畿輔和山東一帶是國家的根本重地,經過這次戰爭,沒有十年以上的太平日子不能夠恢複元氣。可是,議和不成,滿洲決不會叫你休養生息。這次滿洲兵入塞距上次入塞僅隔兩年。誰曉得他們什麼時候還會再來?邊軍不管用,武將怕死,他們什麼時候想來就來!
但是比較起來,最使他日夜憂心的還是張獻忠和李自成的問題。他不知道穀城的局麵能夠拖延多久,深怕一旦穀城有變,湖廣和河南震動,中原大局又難得收拾了。對於李自成的依然活著,他非常恨孫傳庭的不中用,認為他是“虛飾戰功,縱虎貽患”。倘若再過不久李自成的羽毛豐滿,如何是好?
自從三月中旬奉先別殿①懸掛了母親遺容,崇禎每當心中有說不出的空虛、絕望和憤懣,無處排遣,便對著母親遺容,默默流淚。其實,他對於母親是什麼樣子,一點兒也不記得。他的母親姓劉,十六歲被選進宮來,做了太子朱常洛的淑女。淑女在太子的成群侍妾中地位很低,所以她沒有引起太子的注意。在宮中鬱鬱地過了兩三年,忽然有一天被太子看上了,叫太監用牙牌把她召到興龍宮住了一晚,後來生下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崇禎皇帝。從那次接近太子之後,她幾乎被太子忘記了。生下兒子,她的不幸的地位仍然沒有多大改變,隻好在冷宮中長齋念佛,消磨歲月。等到崇禎五歲時候,大概她不小心對太子流露出不滿情緒,惹動太子大怒,命她自盡。當時太子朱常洛很不得父親萬曆皇帝的寵愛,常常有被廢掉的危險,所以他嚴禁東宮的人們將這件事傳揚出去。其實,就是在東宮也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劉淑女是怎樣死的。
①奉先別殿——奉先殿的配殿。奉先殿即明朝皇帝的家廟:在紫禁城外的叫做太廟,即今勞動人民文化宮所在地;在紫禁城內的叫做奉先殿。崇禎的生母姓劉,生前地位很低,是太子宮中的一個“淑女”,所以她的神主隻能供在奉先別殿。
農民革命戰爭的打擊使他的精神中不斷增加悲觀和痛苦,而這種沒法對朝臣們傾吐的心情和一種孤獨之感,一齊轉化為對母親的孝思,或者換句話說,通過對母親的孝思排遣他的不能告人的悲觀和孤獨的心情。崇禎八年春天,農民軍焚燒鳳陽皇陵以後,他在宮中大哭幾次,內心的痛苦更深,就叫一位擅長畫像的翰林院待詔每日到他外祖母家去沐手焚香,為他的亡母畫像。費了兩年多的時間,多次易稿,直到去年冬天清兵逼近北京的時候才描繪成功。
在描繪太後遺容的過程中很少有確實依據。因為她自從選入宮中以後就沒有再同娘家人見過麵,如今隔了二十多年,連崇禎的外祖母(如今被封為流國大夫人)也記不清她的模樣。宮中有一個傅懿妃,和崇禎的母親同為太子朱常洛的淑女。她說她住的宮同崇禎母親住的宮相鄰,相見的次數較多,還仿佛記得一些。她在幾千個宮女中指點這個人的鼻子有點像,那個人的眼睛有點像,又另外一個人的下巴有點像……司禮監把被挑出來的眾多宮女陸續送到流國府,再由瀛國太夫人參加意見,指示畫師,揣摹著畫,畫畫改改。
奉迎太後遺容入宮要舉行重大典禮,所以一直等到清兵退走以後,才由禮部擬具儀注,由欽天監擇定吉日,用皇太後的鑾駕和儀仗把黃綾裝婊的畫像從正陽門送進宮來。禮部尚書率領文武百官都在大明門外跪接。崇禎率領太子和兩個較大的皇子在午門外跪接。皇後周氏率領公主和妃嬪們在皇極門外跪接。由於崇禎的母親在生前並未封後,所以不能把她的畫像送進奉先殿正殿,而隻能懸在配殿。行過祭禮,崇禎把一些曾在父親宮中生活過的老宮女叫來看,問她們像不像太後真容。她們當著他的麵異口同聲地回奏說十分相像,但在背後,有的說有點兒像,有的說完全不像。後來崇禎因想著他母親在死前兩年中長齋念佛,又命畫師另畫一幅遺容,具天人之姿,戴毗盧帽,穿紅錦袈裟,坐蓮花寶座。通過別人的畫筆,將他的母親更加美化和神聖化了。
當時的眾多文武朝臣,對於崇禎性格的幾個方麵如剛愎、猜疑等都很熟悉。不管朝臣對他的性格中幾種表現都有意見,甚至在他死後作為他導致亡國的重要因素,但是共同肯定的一點是認為他秉性剛毅,所以南明朝廷曾給他上一個諡叫做毅宗。反動封建士大夫眼中的所謂剛毅,就是指他在農民革命戰爭的衝擊下始終頑強地拚死掙紮,決不後退,直到國亡家破,自盡煤山。在當時朝臣們很少知道他在農民革命戰爭的打擊下精神上多麼悲觀和軟弱。在崇禎十五年以前,這悲觀和軟弱的一麵隻在深宮中秘密流露,特別是在奉先偏殿懸掛的母親畫像前流淚較為經常。一到上朝時候,他就變成一個十分專斷、威嚴、不可觸犯的君主,使許多朝臣在上朝時兩腿打戰。
三月下旬的一天,他從奉先偏殿回到乾清宮,眼睛仍然紅潤,心情略覺安靜,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先看了洪承疇請求陛辭的奏疏,又看了孫傳庭請求召對的奏疏,他隨即傳諭明天上午在平台同時召見他們。剛才在奉先偏殿中他顯得十分軟弱,現在忽然滿臉都是殺氣。
洪承疇已經改任薊、遼總督,專負責對滿軍事。崇禎和滿朝文武都認為他是一位資曆深、威望高、可以擔負遼東重任的統帥人才,對他寄予很大期望。洪承疇明知道困難重重,但是他深感皇帝知遇之恩,決心到關外整頓軍務,替皇上稍解東顧之憂。
等洪承疇和孫傳庭行過常朝禮,崇禎向洪承疇問了幾句話,無非是關於起程時間和一切準備如何等等,至於今後用兵方略,在不久前兩次召對時已經談過,用不著今天再問。他又向洪承疇勉勵幾句,期望他早奏捷音。叫洪承疇起來後,崇禎收斂了臉上的溫和神色,冷冷地小聲叫:
“孫傳庭!”
“微臣在!”孫傳庭跪在地上不敢仰視,恭候皇上問話。
有片刻工夫,崇禎望著他並不問話。這種異乎尋常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去年冬天,他同洪承疇率師勤王,來到北京近郊。那時盧象升已經戰死,朝廷升他為總督,掛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銜,代象升總督諸路援軍,並賜尚方劍。可是他同楊嗣昌的關係沒有搞好,又得罪了高起潛,被皇帝降旨切責。崇禎叫洪承疇進京陛見,並使大臣郊勞①,卻不許他進京陛見。清兵退出以後,崇禎采納了楊嗣昌的建議,任洪承疇為薊、遼總督,把陝西勤王軍全部交洪承疇率領去防備滿洲。孫傳庭非常反對把陝西勤王軍全部留下,上疏力爭,說這一部分陝西兵決不可留,倘若留下,陝西的“賊寇”就會重新滋蔓,結果無益於薊、遼邊防,隻是替陝西的“賊寇”清除了官軍。他還說:“且秦兵之妻孥蓄積皆在秦,久留於邊,非嘩則逃,將不為吾用而為賊用,是又驅兵從賊也,”孫傳庭的反對留陝西勤王兵防守薊、遼,原來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認為洪承疇既然改任為薊、遼總督,陝西、三邊總督的遺缺,朝廷一定會叫他升補。他要求把陝西勤工兵放回陝西,固然是為今後的“剿賊”軍事著想,也是為他自己著想。沒有這些軍隊,他將來回陝西,手中就沒有猴子牽了。崇禎目前急於要穩定關外局勢,決意將這一部分人馬交給洪承疇,所以對於孫傳庭的意見置之不理。
①郊勞——古代大將或統帥凱旋回朝或勤王來京,皇帝親自或派大臣出郊慰勞,叫做郊勞,為很大的恩寵。
孫傳庭是個非常驕傲自負的人,一向對楊嗣昌代皇帝籌劃的用兵方略很瞧不起。由於他沒有能夠像洪承疇那樣受到郊勞和召見,對楊嗣昌更加不滿,決心同楊嗣昌鬥一下,所以在清兵退走之前他就上疏說:“年來疆事決裂,多由計畫差謬。待戰事告竣,懇皇上一賜陛見,麵陳大計。”經過力爭陝兵回陝的鬥爭失敗,他渴望陛見的心情更加迫切。如今果然蒙召對了,但皇上叫他的口氣是那麼嚴厲,是不是會允許他把許多有關國家大計的話痛快奏陳呢?他俯首屏息,誠惶誠恐,一麵靜候皇上問話,一麵向象牙朝笏上偷眼瞧看那上邊用工整的小楷寫著他要麵奏的方略要點。
向孫傳庭打量了片刻之後,崇禎怒容滿麵,用威嚴的聲音說:“孫傳庭,朕前者命你巡撫陝西,協助洪承疇剿辦流賊,三年來雖然不無微勞,但巨賊李自成及劉宗敏等並未拿獲,遺患無窮。去冬潼關南原之戰,汝連疏告捷,均言闖逆全軍覆滅,屍積如山。欺飾戰績,殊屬可恨!朕今問汝:闖逆現在何處?”
皇上的震怒和責問,孫傳庭完全沒有料到,簡直像冷不防當頭頂挨一悶棍。盡管他的性格十分倔強,也不由得轟然出了一身冷汗,臉色灰白,四肢微微戰栗。他鼓著勇氣回答說:
“微臣前奏闖賊全軍覆滅,確係實情,不敢有絲毫欺飾,有總督臣洪承疇可證。”
“強辯!”崇禎把禦案一拍,又問:“你不惟沒有將闖賊拿獲,連其重要黨羽如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動、李過等均一並漏網。汝奏疏中所謂‘逆賊全軍覆滅,非俘即亡’,不是欺飾是什麼?”
孫傳庭竭力保持鎮定,回答說:“微臣在君父之前,何敢強辯。去冬十月,臣與督臣親赴潼關,麾兵圍剿,設三伏以待賊。經一日一夜奮戰,確實將逆賊全軍擊潰,死傷遍野,遺棄甲仗如山。闖賊及其重要黨羽雖未就擒,但想來多半死於亂軍之中。後因臣星夜率師勤王,不暇找獲巨賊死屍,獻首闕下,上慰君父之憂,下釋京師臣民之疑,實為一大恨事。”
“你知不知道逆賊渠魁均已漏網?”
“臣率兵到了山西以後,聞有零星餘賊逃入商洛山中。為著斬草除根,免遺後患,臣當即一麵奏聞陛下,一麵派副將賀人龍帶兵折回潼關,向商洛山中認真搜剿。至於說渠賊均己漏網,臣實不知。”
“哼哼,你還在做夢!”崇禎從禦案上拿起來幾份奏疏和塘報,扔給孫傳庭,憤憤地說:“你看看,這就是你潼關大捷的結果!”
聽說李自成等確已“漏網”,又看見皇上扔下幾份文書,孫傳庭又一陣心驚膽戰。他手指戰栗地撿起文書,捧在手中,匆匆地瀏覽一下“引黃”,心中完全明白。他把一疊文書恭敬地遞給立在一旁的太監,然後向皇上叩頭說:
“臣自勤王以來,雖然日夜奔波於畿輔與山東各地,無暇多探聽餘賊情況,但有的塘報,臣亦見到。以愚臣看來,倘若逆闖確實漏網,可憂者不在崤函山中,而在商洛山中。那一股進擾潼關與焚燒靈寶城關的殘寇隻是假借闖賊旗號,決非闖賊本人。倘若官軍舍商洛而不顧,厚集兵力於崤函山中,恐怕上當不淺。”
“你怎麼知道在崤函山中的不是闖賊本人?”
“闖賊倘若未死,定必潛伏起來,待機而動,決不會於殘敗之餘,養息尚且不暇,而膽敢打出逆賊大旗,故意惹動官軍追剿。”
“可是別的殘餘為什麼要打出逆賊旗號,惹動官軍追剿?”
“臣近來遠離剿賊軍中,不敢妄加推斷。但臣與逆賊周旋三年,深知逆賊狡計甚多,常常以虛為實,以實為虛。揆情奪理,在崤函山中打著闖賊旗號者決非闖賊本人。”
“胡說!這股逆賊神出鬼沒,連挫官軍。看其用兵詭詐情形,必為闖賊本人無疑,且有人親眼看見闖賊藍衣氈帽,騎烏駁馬立於大旗之下,更有何疑?”
“雖然如此,愚臣仍不敢信其為真。”
“地方奏報,證據確鑿,汝說不可憑信,豈非當麵欺哄君父,希圖逃避罪責?”
“臣束發受書,即以身許國。崇禎九年,蒙陛下付微臣以剿賊重任,臣無時不思竭盡犬馬之力,以報聖上知遇之恩,何敢麵欺君父?”
“汝身負剿賊重任,竟使全數渠賊漏網,尚不認罪,一味狡辯,實在可惡。汝既知報朕知遇之恩,何不將逆賊拿獲。而遺君父西顧之憂?”
“倘非連奉詔書,星夜勤王,臣定然四處搜索,不使一賊漏網。”
“胡說!替我拿下!”
登時有兩個錦衣力士①把孫傳庭從地上拖起,褫去衣冠,推了出去。洪承疇趕快跪下,連連叩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