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十五章(2 / 3)

“漢舉,你下令吧,時候不早啦。”

袁宗第睜大眼睛:“你是主將,怎麼叫我下令?”

“咱兩個不管誰下令都是一樣。”

“別謙遜啦。你再謙遜一陣,時光就來不及啦。”

田見秀不再推讓,同袁宗第走到村邊,把如何破張家寨的辦法對全體七百多將士說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務,最後說:

“進了寨,千萬記清三件事:一不許殺害無辜,二不許奸淫婦女,三不許隨便燒房子。這是闖王的軍令,誰違反,軍法不容!”

隊伍悄悄地出發了。人銜枚,馬摘鈴,武器不準碰出響聲。隻有馬蹄踏得石路響,但那是沒有辦法的。

四更打過不久,在張家寨東寨牆上的守夜人聽見遠遠地傳來馬蹄聲和咳嗽聲,大家立刻警覺起來,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們推醒,共同等待著,從寨垛上探頭凝望。轉眼間,馬蹄聲近了,在朦朧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騎兵的影子。一個守寨人大聲問道:

“誰?幹什麼的?”

“我們是田將爺派來押運糧食的。”馬世耀在馬上回答說,隨即命令他的弟兄們下馬,在寨門外等候。

寨上問:“今天來的一位姓穀的頭領,你可認識麼?”

“當然認識。今日我倆一道陪著你們寨上的恭甫三爺吃酒哩。老哥,能扔下來一捆柴火讓我們烤烤火麼?”

“行,行。別說一捆,兩捆也行。可是,請問你貴姓?”

“不敢。賤姓馬,大號世耀。你們恭甫先生認識我,不信,你們去問他。”

“不用問,不用問。既然是田爺那裏來的人,我們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從寨牆上扔下來兩捆柴火。馬世耀等把柴火點著,圍著火堆烤火,等候著寨裏動靜,寨牆上不斷地有人同他們談話,態度很親切。

當馬世耀等在烤火時候,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大隊人馬來到了離東門三裏外的山溝中停了下來。為著不便守寨人聽見馬蹄聲,也為著攻進寨裏作戰用不著騎馬,他們留下來五十名弟兄看守馬匹,二百名弟兄準備著攻破寨以後騎著馬在寨外巡邏,攔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們,其餘的五百多將上悄悄步行,走到離東門不到半裏遠的山坡下埋伏起來。

雞子叫二遍了,寨裏打著五更。但天色還不亮。斜月掛在林梢。啟明星在東方閃著銀光。有些守寨人見整夜平安無事,馬上就要天亮,開始陸續地潛下寨牆,躲到附近的背風地方烤火。那些膽大的,幹脆溜回家去,正在這時,從寨裏傳出來紛亂的牲口蹄子聲和人語聲。馬世耀向寨上問:

“是送糧食出來了麼?”

“怎麼不是?在等候開寨門哩。”

馬世耀對手下的弟兄說:“上馬!”三十名弟兄剛跳上馬,寨門打開了。首批出來的是田見秀派來的二十匹騾子,由十名弟兄押著,跟著第二批是張家寨的二十幾個人押著的幾十匹牲口,其中有騾子,有馬,有驢。這些人有的帶有武器,有的沒帶,還有的是佃戶家的老頭和半樁孩子。這一批人和牲口出來以後,才是穀可成的護運隊,穀可成的人馬走到寨門邊,一聲喊殺,就把幾個把守寨門的鄉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領了寨門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門裏的大街上動起手來,殺死了張守敬等幾個送行的人,同時點著了靠近寨門的幾間草房。幾乎是同一瞬間,馬世耀的三十名騎兵也發出一聲喊殺,登時把那些送糧食的人們砍倒幾個,其餘的不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便是往路兩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並不追殺,卻大聲呐喊著向寨裏衝去,走在第一批的十個弟兄,趕快回來,把所有的受驚的牲口牽住,不使它們跑散,他們舉著明晃晃的刀劍威脅那些跪在地上的老鄉說:

“起來!牽著牲口跟我們到山坡下去!”

田見秀和袁宗第率領的步兵聽見喊殺聲,又看見義軍已經占領了寨門,便齊聲呐喊著奔跑過來,像一股潮水似的湧進寨內。那些守在寨牆上的人們一見東門失守,火光衝天,寨裏和寨外一片喊殺聲,而且寨裏到處是奔跑的馬蹄聲,嚇得魂飛天外,有的一麵逃命一麵哭叫著:“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幾家堅固的宅子裏,同宅子裏邊的男人們合起來進行抵抗,向街上的農民軍拋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銃。寨主張守業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鄉勇,一部分是左右鄰居,還有一部分是佃戶和雇工。他自己手執三眼銃,站在房坡上,指揮著大家拚死抵抗。

李自成的這一支農民軍十年來對於攻破城寨後進行巷戰具有豐富的經驗。張家寨是一個大寨,而農民軍的人數又隻有幾百人,因此田見秀在進寨以後並不派人上寨牆,任守寨人在驚慌中自行瓦解,卻一麵占領重要路口,一麵集中力量進攻那些孤立的據點。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這種抵抗,隻要把房屋點著,就可以使頑強的抵抗登時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張家寨中,為要取得糧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資,田見秀對將士們再三叮嚀過,進寨以後隻燒幾間茅庵草舍嚇嚇居民,除非萬不得已,對“好主兒”①的房子都不許隨便放火,隻能到退出時他傳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見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圍攻張守業的宅子,大聲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齊殺光!”但是張守業和他的親信們壓根兒不相信這些話,同時害怕婦女們受辱,又依恃垣牆高厚,宅子堅固,對農民軍破口大罵,於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①好主兒——解放以前,在口語中把地主稱做好主兒,極少稱為地主。這個語源顯然來自秦漢以來的良賤之分。良家就是好主兒。

這宅子前麵臨街,後麵是空場,左邊同相鄰的宅子中間隔著一條小巷,隻有右邊有別家的房子相連,但比較矮。對麵的街房也矮得多。當寨初破時,附近的鄰居大批逃了來,守寨的人們也逃來一部分,如今這宅子裏連婦女兒童有兩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農民軍起初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右邊。他們一麵從右邊鄰居的房子上步步逼進,但是到接近這宅子時,卻被敵人從高處投下來的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打得不能抬頭。婦女們還燒了開水,煮了稀飯,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隨著磚石澆下去。農民軍不顧死傷,輪番進攻。每次進攻,所有參加圍攻的將士們為著助威和驚破敵膽,齊聲起吼,並且大聲叫著:

“灌①呀!灌呀!灌進去啦!……”

①灌——就是攻進去。這是拿水來比方隊伍,隊伍攻進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進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做“出水”。

有一次,一個魁梧有力的小頭目戴著銅盔,把大刀噙在嘴裏,雙手舉著一扇榆木門板做盾牌,不顧一切地向前“灌”,背後跟著兩個弟兄,也都拿門板護身。中途有兩個掛了彩,滾下房坡,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前進。他的門板上中的箭像刺蝟一樣。磚頭和瓦塊像雨點般地打在門板上,咚咚亂響。防守的人們見對他沒有辦法,就點燃了一響抬槍。他看見火光一紅,就站住不動,紮好架勢等著。抬槍雖然比鳥槍和火銃的殺傷力強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彈,而是裝著很多像蠶豆大小的鐵子兒和鐵釘子,特別多的是石頭子兒。火光閃過之後,隨即抬槍響了。小頭目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向他的門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時耳朵震得嗡嗡響。一部分槍子兒打在他的門板上,一部分從門板上邊和兩旁掃過,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時把他背後的兩個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著“灌呀!灌呀!”的將士們突然住聲,以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掛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們卻得意地大聲叫好。第二次叫好聲還沒歇音,這個小頭目一躍而起,在一團充滿硝磺味的濃煙中撲向前去,迅速地把門板靠到張守業的房簷上,爬上去,一麵往屋脊上跑,一麵舉著大刀狂呼:

“弟兄們隨我灌哪!灌哪!”

幾十個將士都在他背後十幾丈遠的屋脊上一躍而起,狂呼著隨他衝去。他冒著磚瓦和石塊,還沒有跑到屋脊時就已經被打中幾下。但是他沒有後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過房脊,忽然從房脊裏邊站起來五六個人。有一個人照著他的頭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擋開。第二個人幾乎同時用矛子刺進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奪住矛子杆,用右手將對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當他正倒下去時,另一根長矛也刺中了他。背後的將士們看見他已被殺死,而敵人又用火銃和亂箭齊射,登時掛彩了十來個人,隻好停止進攻。正在沒有辦法時,袁宗第已經派人從寨門上把一尊大炮運來,由二十多個人往房脊上搬運,另由許多人搬運糧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張守業看見農民軍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槍、火銃、鳥槍和弓弩齊射。但當他們射擊時,農民軍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護,等他們停歇時就趕快堆糧食包。轉眼之間,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裝上火藥和十幾斤鐵釘子和石頭子兒,準備點燃,這種炮是用生鐵鑄成的,炮日有二號飯碗那麼粗,炮身用愉木包裹,外用鐵條箍著,為的是防它炸裂,因為外包愉木,所以俗稱榆木噴。袁宗第挑選三十個精壯小夥子擔任灌手,準備了幾副門板當做梯子,隻等榆木噴響過之後,趁著敵人大批死傷,在濃煙中衝向前去。沒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夠高,引線點燃後,大家屏息等候,隻聽轟然一聲,打塌了張守業宅了這邊鄰居的兩間房子,競沒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個大洞,還把附近的將士們震倒了許多人,有些人咕嚕嚕從房坡上滾落院中,幸而房簷不高,摔傷的不嚴重。這件事,在這次戰鬥結束後被大家當做笑話談,談了幾年,但在當時那一刻,真夠叫人們興。

袁宗第叫弟兄們趕快把榆木噴換一個房脊,重堆炮台。張守業早就想到應該放火燒著右邊相鄰的宅子以阻擋農民軍在這方麵的進攻,但因為這些宅子是他的兩位叔父的,下列萬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現在他看見農民軍又在架榆木噴,便跳下房坡,站在院裏對他的兩位叔父說:

“沒有別的法子,我看隻好用火燒啦。你門的幾十口家眷都在我這宅子裏,什麼祖業不祖業,家財不家財,保住性命要緊!”

他的一位叔父含著眼淚顫聲說:“你放火吧。隻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個叔父問:“不會把你這邊的宅子也引著麼?”

張守業回答說:“不會的。你沒看風是向那邊刮的?再說,我這宅子是磚裹簷。”

當農民軍正在重新架設大炮的時候,從張守業的房子上拋出來十幾個點燃的硫磺包和火藥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裏。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邊的登時就引起大火,跟著就把瓦房也燒著了。在農民軍和張守業的宅子中間成了一片火海,使得農民軍不但放棄了進攻,還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撲滅向外擴展的火勢,同時從已經燃燒的宅子中搶運出糧食和財物。

這時,太陽已經有樹頂高了,另外幾處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經次第攻破了,隻剩下寨主張守業的宅子仍在同農民軍繼續對抗。田見秀和袁宗第召集幾個將領到一起,商議下一步進攻辦法,如今隻能從南邊正門和北邊後門任擇一路進攻,或兩路同時進攻。前邊臨街是一座高大的門樓,門樓的兩旁是磚裹簷倒坐圍房,後牆上開有槍眼,可以向外點放火銃和鳥槍。很厚的榆木大門包著鐵葉子,一排排釘著大頭生鐵釘,用斧頭絕難砍開,而且在宅子被圍攻時,站在對麵街房上的兄弟們聽見聲音,知道守宅子的人們用石條和木頭從裏邊把大門頂得很牢。後門小而堅固,垣牆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約有一丈二尺高,聽本村百姓說有二尺多厚。倘若從這裏架雲梯進攻,灌手們的傷亡必然較多,而且攻破以後,也隻能進到張守業的後花園、居住雇工和喂養騾馬的群房院中,還須要費大勁進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議不決,李自成和李過到了。

隨著闖王來到的幾千老百姓,老少都有,還有一部分婦女,有牲口的趕牲口,沒牲口的挑籮筐或布袋。俗話說,人馬上萬,沒邊沒岸。這雖然不過四五千人,卻因為隊伍不整齊,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簡直從隊頭望不到隊尾。山中人煙稀,這幾乎是把老營一帶方圓幾十裏以內能夠出動的百姓都出動了。

號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沒有敲鑼,毫不張揚,隻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財物,運回後交到指定地點,然後由義軍分給百姓。這一帶百姓曾有過吃大戶①的經驗,有少數還有過隨在杆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尤其他們近來見義軍確實衛護窮人,幾次放賑,都相信搶回來的糧食和財物定會分給眾人。一聽號召,頓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爭先恐後地響應,立即準備行動。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財物的事。為著避免臨時爭搶紛亂和私將東西拿回家去,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顏色的布條縫在臂上。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工在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在過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財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隨便拿,結果隻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別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將來統一發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卻具有重要意義。闖王見這次的辦法好,以後繼續采用,辦法也逐漸周密起來,所以兩年後攻破像洛陽那樣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亂,除義軍得到了大量糧餉之外,也使幾十萬饑民得到好處。

①吃大戶——饑饉年頭:窮人們千百成群,湧向大地主門前,強迫供飯,吃畢再轉移別家。倘遇拒絕,便行硬搶。

黃昏以前,這四五千饑民已經一群一群,陸續地集合起來。有幹糧的自帶幹糧,實在沒有的就由農民軍給一點。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並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張家寨去。李自成帶著雙喜、張鼐和幾名親兵,來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也來到集合地點,便問道:

“老奶奶,你倆老的老,小的小,怎麼也要去?路太遠,你們走不動,回家去吧。”

老婆婆懇求說:“掌盤子老爺,你老可憐我,讓我也去拿一把糧食吧,俺奶孫倆快要餓死啦。”

“糧食運回來,我們會挨門挨戶放賑的,你奶孫倆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夠分到糧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這才是有青天啦!大爺,讓我奶孫倆給你老磕個頭吧!”老婆婆拉著孫子跪下去,給闖王連磕了兩個響頭。

人們不知道他是闖王,但看出來他是個大頭領。有人猜到他是闖王,但不敢說出口來。闖王等饑民出發以後、又回到老營去,處理別的事情。二更以後,他才出發,追過了饑民,追上了騎馬走在饑民前邊的李過。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無數的火把在萬山中好似一條火龍,十分壯觀。李過對他說:

“沿路經過一些村莊,饑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時候亂搶糧食,不許他們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說道:“這次不讓他們加入也好,以後攻別的寨子時再說吧。”

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仿佛看見沿途無數的老百姓站在村邊張望,因為不許他們加入而懷著嫉妒和抱怨。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仿佛看見了再過幾個月,當他重新大舉以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的大許多倍,許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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