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前,盧象升率領將士們退回賈莊,準備明天同情兵的主力決戰。派往雞澤送信的小校已經轉來,知道高起潛不肯發兵相助,象升恨恨地歎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
三更時候,月色蒼茫,觱篥聲突然從四麵吹響起來。盧象升走出軍帳,四麵一聽,知道已經被敵人四麵包圍。他非常鎮靜,好像這結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內,隻是仍不免在心中遺憾他說:
“高起潛的關寧鐵騎離這兒隻有五十裏,假若能夠趕來,給敵人一個內外夾擊,該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敵人在拂曉前從西邊又來了一萬多騎兵,連昨夜來到的有三萬以上,把盧象升的營寨圍了三重。過了一會兒,大色大明,但天氣昏霆,日色慘淡,刮著冷風。突然,觱篥聲、炮聲和喊聲大作,開始從四麵向明軍猛攻。虎大威守西麵,楊國柱守東麵,南北兩麵由副將等官防守。在四麵緊要地方,架好大炮。盧象升往來指揮,炮不亂發。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記得,他叫誰誰就點放。有一次當他正在指揮開炮時候,炮手中流矢陣亡,而敵人像潮水似的湧了近來。他立刻跳下馬,抓住火繩,連開兩炮,打死了一批敵人。第二個炮手趕來,從他的手中接住火繩,他才重新上馬,趕往另一個最危急的地方督戰。
自辰至未,敵人猛攻不退。象升營內的火藥和鉛彈完了,箭也完了,他的臉孔被硝煙熏黑,衣服被燒破幾處,井被流矢穿透了幾個洞洞。西南角的敵人,聽見象升營中的炮聲齊暗,扛著四麵紅旗,衝了進來,這時營中炮煙彌漫,幾丈遠看不見人。象升大呼殺賊,在潮水一般的清兵中左右衝殺。忽然看見虎大威被敵人包圍,支持不住,他衝了上去,大叫說:
“虎將軍!今天是我輩為國盡忠的日子,個要怕死!殺呀!殺呀!”
虎大威殺開一條血路,同他會師,挽著象刀的馬韁勸他突圍。他不肯突圍,用刀向虎大威揚一揚,大聲說:“放手!”虎大威放了手,立刻有一大群敵人把他們衝散了,以後再也沒有會合的機會。
經過半天的攻守戰和半個時辰的混戰之後,盧象升的將士死傷慘重,剩下的不多了。賈莊外邊不遠有一座蒿水橋。戰場已經由賈莊移到蒿水橋邊,實際上也隻是些零星戰鬥。明兵這一堆,那一團,被敵人分割包圍,堅持著最後的戰鬥。這種戰鬥,既不是為著勝利,也不是為著突圍,而是受一個十分單純的願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殺死一個或幾個敵人,死不投降。
虎大威和楊國柱都負了傷,不知什麼時候就突圍走了。家人顧顯一直跟在盧象升的身邊,負了十幾處傷,栽下馬去,失了知覺,過了片刻,他突然抬起頭,睜開血紅的眼睛,但是他沒有再看見總督和五明驥。正在這時,有一群敵騎從他的麵前奔過,他從地上抬起短劍,用力向敵人擲去,恰好刺中了一個敵人的頭部。敵人大叫一聲,栽下馬去,“老子又賺了一個!”顧顯在喉嚨裏罵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盧象升已經受了三處箭傷和兩處刀傷,他的身邊隻剩下宣府參將張岩、掌牧官楊陸凱和二十幾個騎兵,而且都負傷了,他率領著二十幾個人殺到蒿水河邊,被寬闊的河水攔住,冰不厚,已經有幾匹馬踏破了冰淩陷在河裏,對岸有一個穿紅袍的敵將帶著一起人用亂箭射來,象升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吼一聲,五明驥騰空一躍,跳過了兩丈多寬的河水。敵將大吃一驚,回馬便逃。象升連砍死兩個敵人。如果他這時向南奔去,會很容易地脫離戰場。但是他沒有這個想法,他回頭一看,發現跟著他的二十幾個人都不曾過來,正在被十借以上的敵人圍攻。他又吼叫一聲,同時把鐙子一磕。五明驥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打個轉身,踏著蹄子,噴鼻,奮鬣,憤怒地叫了一聲,一縱身跳回到河水這邊,往敵人的核心衝去,盧象升因為流血太多,感到自己快要不能支持,快要死了。他一麵砍殺,一麵呼喊著下邊的話,鼓勵他的將士,也鼓勵他自己:
“將軍斷頭,勇士捐軀,就在此時!殺!殺!……弟兄們,用勁兒殺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搖晃,幾乎栽下馬去。但是他趕快用左手扶住馬鞍,回身砍死了一個敵人。他把自己的人馬救出來,重新來到蒿水河邊,背水作戰。這時,他的身邊隻剩下五六個人,參將張岩和大部分弟兄都死了。掌牧官楊陸凱騎著千裏雪,緊隨在他的身邊。千裏雪的潔白的身上被鮮血染汙幾片,有些血是楊陸凱的,也有些是從敵人的身上迸過來的,楊陸凱負傷很重,困憊不堪,衰弱地對盧象升說:
“大人,你快跳過河走吧,我在此擋住敵人!”
盧象升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又似乎在鼓勵他,重複著叫:
“將軍斷頭,勇士捐軀,就在此時!”
戰鬥又繼續了一陣。五明驥的一條前腿突然中了流矢,打了前栽。盧象升翻身落馬,但他掙紮著站了起來,徒步迎戰,一群敵人騎兵包圍著他,要他投降。他一麵抵抗,一麵憤怒地說:“堂堂大明,隻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但聲音已經很弱,很低,不能連貫,片刻之間,他的頭上又連中兩刀,一刀在後腦,一刀在臉上。他大叫一聲,倒了下去,把大刀拋得很遠。他的耳膜上還在響著刀劍聲和喊殺聲,而他自己像做夢一樣,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仍在戰鬥,仍在呼喊。不過,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傷,躺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他還想掙紮起來,再殺死一兩個敵人,可是他掙紮不動,哼了一聲,失去知覺。
楊陸凱也從馬上栽下來,離盧象升躺臥的地方隻有幾尺遠。他以為象升還沒有死,趕快掙紮著爬過去,用自己的血身子遮蓋著總督,敵人不知道那第一個倒下去的、穿著小兵號衣的勇猛戰士就是盧象升,所以沒有割取他的首級。但他們非常恨他,盡管看見他已經死了,還用亂箭射他,為死傷的夥伴報仇。楊陸凱在箭雨中緊緊地抱著總督,沒有叫喊,也沒有動一動。他死了,背上中了二十四箭,還有許多箭落在他的周圍,深深地插入土中。
當盧象升落馬之後,五明驥昂著頭,吃驚地向周圍望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隨即它明白自己受了傷,而主人也離開它了,它又失望又憤怒地衝出重圍,幾乎將一個敵方騎兵衝倒。一群敵人看見它是一匹稀見的駿馬,從四麵圍上來,打算把它捕獲。它昂著頭,抖抖鬃毛,兀立不動,連噴幾個鼻子,望著蒿水長叫一聲,等敵人走近身邊時,它突然狂怒地跳廠起來,踢倒了一個敵人,破著一條前腿向曠野奔去。幾個清兵仍不死心,繼續追它。它跑到蒿水的轉彎地方,徘徊起來。一眨眼工夫,幾個清兵又追到了。它打算縱身跳過河去,但因為它的前腿負傷,而這地方的河身又特別寬,它在離岸兩丈遠的地方落下水裏。它正在掙紮著往對岸浮去,清兵射了幾箭,把它射死。
三天以後,在一個夜間,楊廷麟趕到戰場上尋找盧象升的屍體。
他沒有看見劉宇亮。盧象升的手書還揣在他的身上,劉宇亮在安平風聞清兵將到,嚇得麵無人色,急急慌慌地逃往晉州。晉州知州陳宏緒同城中士民獻血盟誓,不讓劉宇亮一兵一卒進城。劉宇亮大怒,一麵上疏請旨將陳宏緒逮京問罪,一麵往真定逃去。楊廷麟到了保定,正要往真定追趕,忽聞盧象升全軍覆沒,放聲大哭,就連明徹夜往賈莊奔來。
賈莊一帶方圓幾裏的範圍內,成了個死亡世界,到處是人和馬的屍體。明兵固然絕大部分陣亡了,清兵也在這場惡戰中死了幾千。楊廷麟正在設法尋找盧象升的屍首,忽然從附近傳過來一匹戰馬的蕭蕭悲鳴。他身邊的一個弟兄原是跟著盧象升多年的親兵,激動地說:
“老爺!老爺!這是千裏雪的叫聲!”
他們向著戰馬嘶鳴的地方跑去,果然看見一匹雄駿的白馬昂首兀立在月光下,似乎在等待他們。等他們走近它時,它一扭頭跑開了,在遠遠的荒野上停下來,又發出蒼涼而悲哀的嘶鳴,他們又按著聲音追去,而它又跑了,它這樣跑了幾次,蕭蕭地叫了幾次,最後來到蒿水岸上,不再動了。楊廷麟同隨從們來到白馬身邊,首先發現了楊陸凱的死屍,隨後從楊的死屍下找到了另一個人的屍首。雖然象升的麵部被砍傷,血肉模糊,但是那個老兵一看見他的頭上束的白網巾,號衣裏邊的麻衣,就抱著屍首大哭起來,說:
“這就是我們的老爺!我們的總督!”
他們把象升的血衣脫下,看見總督印還綁在肘後。
楊廷麟等正在收拾盧象升和楊陸凱屍首的當兒,忽聽人聲嘈雜,自遠而近,並有很多燈籠火把,使他們大為驚異。等他們跳上馬向前迎去一看,看見來的人都是畿南百姓裝束,手執各色武器,也有拿著鋤頭和白木棍子的,在月光下黑壓壓地望不見邊兒,經他們一問,才知道是姚東照來尋找盧象升的屍首的。原來姚東照回去一天多工夫就號召了兩三萬人,汰去老弱,挑選了七八千人,正要連夜往賈莊趕來,恰有一支清兵南下,如入無人之境。其實敵人隻有兩千多騎兵,利用明軍畏怯避戰,才敢離開主力,孤軍長驅,衝列巨鹿與廣宗之間,到處焚燒房屋,奸淫搶掠,擄走男女人口。姚東照等父老號召的義勇百姓埋伏在廣宗城北,突然將清兵從中間截斷,四麵呐喊,八麵圍攻,一陣混戰殺死了清兵三百多人,奪回了很多人口和耕牛。清兵不敢戀戰,向東逃去。打過了這一仗,姚東照等重整隊伍,奔救盧象升來。等他們趕到蒿水橋戰場,盧象升已經陣亡三天了。
姚東照一看見盧象升的屍首,不禁失聲痛哭,說:“大人!你要等三天與虜兵決戰,斷不會兵敗身亡,是朝廷將你逼死的啊!”數千愛國百姓對朝廷的無道更為清楚,有人忍不住用很粗魯的話詛罵朝廷,罵兵部尚書楊嗣昌,罵總監軍太監高起潛,也有不少人惋惜盧象升隻懂得一個“愚忠”,落得如此下場,有一個人在看過盧象升的屍首後大聲罵道:
“這算是什麼世界,什麼朝廷!不肯為國打仗的人受到皇上寵信,願意為國打仗的人反而受到責備,不給援軍,不給糧餉,逼死沙場,高興了敵人!”
盧象升的親兵並沒有死盡。有一個名叫鄭奎的親兵帶著重傷逃出來,馳馬到了北京,向兵部稟報總督的陣亡經過。楊嗣昌親自召見了他,聽了他的詳細稟報以後,問:
“楊讚畫死了沒有?”
“他沒有死,盧總督前一天派他往保定去啦。”
楊嗣昌感到遺憾,不再問下去,起身走了。他不相信盧象升真的死了,派了三個人去賈莊察探實情,有一個叫做俞振龍的回來稟報說盧總督確實陣亡,被誣以稟報不實的罪名,吊了三天三夜,打了幾百鞭子,希望他說出盧象升是逃跑了,沒有下落。但俞振龍決不說謊。他在臨死時候,對著審訊他的官員說:
“唉,天道神明,不要冤枉忠臣!”
楊廷麟回到北京,把軍中的曲折實情,上奏皇帝。楊嗣昌代皇帝擬了一道上諭,責他所奏不實,將他降了級,貶到江西①去做個小官。這時清兵主力已由畿輔轉掠山東,未經戰鬥就破了濟南。
①貶到江西——順治二年清兵下江南,他在江西從事抗清活動。次年守贛州,被清兵圍攻半年。十月四日城破,他投水自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