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忠笑著叫:“對啊,方兄!這才是好樣的!”
“敬……敬軒將軍!來,來,我同你對、對、對飲一碗!”方嶽宗渾身搖晃,舉著酒碗,繼續叫:“對飲!對飲!不敢對飲……你是孬種!”
獻忠看著朋友的醉態,聽他說出粗魯的醉話,快活地大笑起來。
“你笑?你笑?”方嶽宗乜斜著眼睛說。“你笑也得對——對——對飲三碗!……你要是不飲、不飲,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裏的酒一口喝幹,然後望著獻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裝孬!”
獻忠因為巡按禦史林銘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經派養子張定國去縣境邊準備,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堅決不再喝酒,卻望著方嶽宗的醉態繼續大笑。在座的人們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湊趣,跟著大笑。
“快喝!快喝!”方嶽宗發音不清地叫嚷著。“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張獻忠隻把滿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繼續笑著。方嶽宗突然撲了過來,左手抓住獻忠嶄新的青緞麵紫貂皮袍的圓領,右手握成拳頭,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當第二拳快落下時,獻忠把身子猛一閃,沒想到皮袍的領口哧啦一聲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長的口子。兩張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們一齊大驚,臉上變色。方嶽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臨時很難轉彎下台。他鬆了手,繼續說:
“你喝!你喝!”
許多人都以為方嶽宗惹了大禍,性命難保,同時這酒宴也將不歡而散,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解,獻忠已經端著酒碗站起來,嘻嘻地笑著說:
“還是方兄有辦法,有辦法。好,我幹這一碗!”說畢,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攬,一飲而盡,還亮著碗底兒叫方嶽宗看。
大家鬆了一口氣。王秉真的兩手原來攥得很緊,這時鬆開了,才感到手心裏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嶽宗說幾句賠罪的話,沒料到獻忠竟然像沒有這回事兒,又替自己斟滿酒,端起碗來望大家笑著說:
“請,咱們都門前清!”
派一乘小轎送走醉漢方嶽宗,張獻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說了一陣話,然後送給他五十兩銀子作為謝禮,王又天一麵拒絕,一麵接在手裏,滿臉堆笑,連連拱手,坐進轎裏。獻忠送走了瞎子以後,回過頭來問徐以顯:
“怎麼,老徐,你要去太平鎮麼?”
“我馬上要去。這幾天正在操演方陣,還沒操演熟。”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場裏去。你今晚回來麼?”
“我回來一趟,聽聽林銘球來有什麼事。晚飯後再去,因為明天五更要出發演習。”
徐以顯跳上馬,直奔太平鎮去,這地方離穀城十五裏,在漢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為是張獻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這個名兒,意思是他要同穀城人共享太平。那裏駐紮著張獻忠的一萬多精兵,由他的養子張可旺率領,防備官軍從仙人渡進攻穀城。徐以顯的家小住在城內,他本人經常住在太平鎮,按照著古兵法上的圖式,參考近代名將戚繼光等的練兵經驗,每日用心操演人馬。
“好軍師,好軍師。他娘的,打燈籠也找不到!”張獻忠目送著徐以顯的背影,在心中親熱地罵著。有時他對某個人特別親切,讚賞,就罵得特別粗魯。如果他對哪個人客客氣氣,講究禮貌,這個人就一定是被他疏遠,或者是要在他的麵前倒黴了。
他走回大廳,脫下撕破的貂皮團花緞袍,換上箭衣,騎上雄駿的北口馬,帶著一群偏將和親兵往校場奔去。
一千名中軍標兵正在校場中分幾股進行操練,有的在馳馬射箭,有的在比劍,有的在演習單刀或雙刀,有的在演習槍法,有的在演習狼牙棒①。獻忠的部隊從前不用狼牙棒,自從請徐以顯做了軍師,才采納了徐的建議,增加了這種武器,校場中心,疊著幾堆方桌和條桌,都有一兩丈高。有的上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幾,看起來十分危險。隻聽一聲口令,士兵們像猴子一樣,迅速地爬到上頭;再一聲口令,迅速下來。有時士兵們在上邊拿頂,然後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輕輕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剛練習不久,有些膽怯,笨手笨腳,叫人看著可笑。張獻忠站在附近,背抄手看了一陣,對有些人誇獎兒句,對有些人嘲笑幾句,由於他今天特別高興,就是對那些練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沒有發脾氣,他對他們笑著罵了幾句,罵得很粗魯,但很親切。挨罵的人們感到慚愧,但心中舒服,望著他嘻嘻笑著,保證他們一定能練好。──────────────
“再過幾天你們還不長進,小心老子叫你們的屁股開花!”獻忠用馬鞭子做出威脅的樣子,又添上一句:“每個人頂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學會!”幾個人麵帶笑容地齊聲回答。
“來,讓咱老子翻一個樣子你們瞧瞧。你們這些龜兒子,媽的,笨得跟狗熊一樣!”
他把馬鞭子交給一個親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對著一搓,極其輕捷地爬了上去,跟著又爬了下來。第二次爬上去後,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單手拿頂,然後翻了一個跟頭落地。將士們都用驚歎的眼光望著他,有些人不由得叫了聲“好!”獻忠從容地整一整帽子,一邊拉下箭袖,一邊興致勃勃地罵道:
“你們這些小雜種,快給我練習,學著老子的樣兒!”
他恐怕有幾個新兄弟還不明白練習這一套本領的重要用處,向他們解釋說:
“好生練。練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難。媽的,穀城人從來沒看見過有這樣練兵的,都說我是猴子轉世。龜兒子們,少見多怪,亂說!”他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又開玩笑說:“藝多不壓身。日後你們要是不願跟著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馬賣解,餓不了肚皮。”這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愛將馬元利飛馬來到校場,直到他的麵前才跳下馬來,向他稟報:巡按大人已經快到穀城縣境了。
“如今咱們就去迎接麼?”
“是的。人馬我已經點齊啦。”
“定國呢?”
“他在邊境等候。”
“好,走吧。龜兒子!”
張獻忠同馬元利立刻騎馬回到老營,已經有兩百名親兵穿著一色號衣,騎著一色大馬,站在轅門外邊等候。隊伍前邊飄揚著一麵紅綢大旗,旗心繡一個鬥大的黑色“張”字。獻忠走迸屋去,按照謁見長官的隆重禮儀的規定,換上全副盔甲,背上橐鞬①,掛上寶刀,氣宇軒昂地大踏步走了出來。正要上馬出發,穀城知縣阮之鈿坐著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轎來到,還沒有走出轎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張將軍,請稍候片刻,學生有幾句話要同將軍一談。”
隨即轎子落地,阮之鈿躬著身從轎裏走了出來。這是一個四十開外年紀,有著稀疏胡須,帶點迂腐和固執脾氣的人物,擺著八字步走到獻忠麵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獻忠心中很厭煩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著嘲笑的口吻問:
“父母官親臨敝轅,有何吩咐?”
“將軍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鈿恭敬地問。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學生坐轎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將軍同去,隻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鈿走近一步,帶著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聲音說:“張將軍,今天學生特來拜謁,不為別事,還是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軍紀,在城外公然搶劫。學生不敢不前來奉懇將軍依法嚴辦,使四郊紳民得以安居樂業,共感大德。”
“就是這件小事兒?”張獻忠輕蔑地笑著問。
“就是這件事。事關將軍聲威,學生不敢不貿然奉告。”
“從前你告我說的那件事兒,我不是已經辦了?”
“這是今天又發生的事,搶劫富戶的士兵是白文選將軍部下,學生剛才將抓到的兵犯交給他,已同他當麵談過。”
“你既然同他談過,何必又來找我?”
“將軍身為全軍主帥,威令素著,故敝縣不避冒昧,特來麵懇,務請從嚴究治,以肅軍紀,而安地方。”
張獻忠在心裏罵道:“龜兒子,又將了老子一軍!”
白文選派人假扮盜匪去搶劫和殺死一些為富不仁的富豪大戶,這是獻忠授意的。為的是維持著受了招撫的虛偽局麵,他不能公開用自家部隊的名義對這些富豪大戶進行懲辦。但去的弟兄們有時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們從背後暗地追蹤,查出底細,向縣衙門指名控告。他沒有料到,今天竟然連人也給人家捉去,真是豈有此理!皺著眉頭沉默片刻,張獻忠帶著無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氣說:
“上司不發餉,我也沒辦法。叫弟兄們空著肚子喝西北風去嚴守軍紀,能行麼?你是喝墨汁兒出身的,沒有帶過兵,不知道我的難處。弟兄們餓得沒辦法,向大戶借糧充饑。等朝廷餉銀發下,自然就沒人再搶啦。”
“這個,這個……”
張獻忠不等阮之鈿再說話,飛身上馬,鞭子一揚,同馬元利帶著親兵們像一陣風似的奔出東門,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滾滾飛騰的黃色塵埃。
“他這個龜兒子,這個‘老猛滋’,”他在馬上罵,“真是望鄉台上吹呼哨,不知死的鬼!”
因為張獻忠到過廬州府,知道合肥人不會發“母”和“雞”兩個音,把母雞說成“猛滋”,覺得有趣,所以看見阮之鈿身體矮胖,走路搖晃,就替他起了個綽號叫“老猛滋”。
張獻忠出了穀城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了漢水,順著漢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東奔去。一個多時辰以後,趕到了離穀城五十裏的半紮店,也就是現在的太平店,每匹馬都跑得冒汗,駐在當地的三千馬步兵早已在養子張定國的率領下在襄江兩岸排開,並且有幾十隻大船和小船靠在兩岸,每隻船桅上都有一麵紅旗招展,船頭船尾上站立著全副披掛的將士,軍容十分嚴整。張獻忠把帶來的兩百名騎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騎在馬上不動。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等候著從下遊張起風帆駛來的七隻大船,眼看著那七隻大船相距不到二裏遠了,張獻忠用下巴向馬元利一擺,於是這位麵目漂亮而舉止瀟灑的青年將領立刻下馬,跳上一隻小船,像箭一般向下遊駛去。緊跟著,旗鼓官將手中的小旗一揮,從一個大船上連發出三聲炮響,兩岸上鼓樂大作。
實際上,張獻忠對於湖廣巡按禦史林銘球不但心中懷恨,而且十分輕視,當今年二月間,林銘球同襄陽分巡道①王瑞柄、總兵左良玉秘密定計,要在張獻忠投降之後去襄陽渴見總理熊文燦時把他逮捕,同時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隊圍攻,隻是因為一則張獻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陽,二則庸碌貪賄的熊文燦及其左右文武都認為獻忠是真心投降,堅不同意,林銘球們的計謀沒有實現。事後張獻忠知道了這件事,一方麵恨他們陰險毒辣,一方麵笑他們愚蠢。“媽的,這一群混賬玩意兒,把咱老子當成了一個傻子!”現在林銘球的七隻大船漸漸近了。第二隻船特別大,船頭上站著幾個頭戴折角襆頭、身穿圓領絲羅長袍的親信幕僚,另外還有一群身穿號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艙門外擺著“回避”“肅靜”虎頭牌和各種執事②,還有一對很大的官銜紗燈籠,張獻忠在心中說:“屌!派頭倒不小!”隨即他向旁邊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聲炮響,鼓樂大作。他下意識地把銅盔整了一下,從馬上跳了下來。盡管像這樣用十分隆重的禮節迎接林銘球是他同徐以顯。潘獨鼇、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時間安駐穀城,休兵養銳。但此刻他忽然對自己在將士們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節,立在江岸上等候傳見,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說道:──────────────
①分巡道——明朝每省設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為若幹道,每道設一按察分司,監察所屬府、州、縣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長官稱力分巡道。“道”是官職名稱,即道員,比知府高一級。
“咱老子造反了十來年,縱橫好幾省,闖過些大風大浪,誰不說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來迎接一個狗官,這是鬧騰的啥牌名!媽的,下次再這樣做,老子不是人養的!”
馬元利站在小船頭上向林禦史的座船行了軍禮,大聲稟報“穀城駐軍主將”張獻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個穿長袍的傳事官員轉稟艙中。林銘球沒有做聲,輕輕地點一下頭。傳事官員走出艙來,對馬元利說:“按台大人知道了,請將軍在前帶路。”馬元利轉過身來向士兵們一揮手,小船立刻撥轉頭,帶領著大船前進。
一會兒,林銘球的七隻大船和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張獻忠和馬步兵肅立恭迎的地方,在鼓樂和鞭炮聲中靠著北岸的碼頭停下。張獻忠跳上大船,躬著身,拱著手,聲音洪亮他說:
“卑將張獻忠參見大人!”
林銘球本來早就該走出船艙,但是他為要顯示自己是朝廷大員,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穩坐艙內,直到張獻忠參見時才放下手中茶杯,從艙裏彎腰走出。但是一方麵他要竭力做出威重樣子,不使獻忠輕視,一方麵卻不免心中慌張,出艙口時忘記低頭,把紗帽頂碰了一下,趕快用手扶正。
張獻忠一見林銘球走出船艙,立刻極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禮,而且叩過頭以後跪在船頭上故意不敢抬頭,林銘球原來沒料到張獻忠會對他這麼有禮,一看見這情形,心中大喜,趕快去攙獻忠,說:
“將軍請起,請起,請到艙中敘話。”
當林銘球同張獻忠走迸船艙以後,兩岸的鼓樂停止,直到這時,排隊的騎兵才下馬休息,但仍然絲毫不亂。
林銘球接見張獻忠的大船上有幾個親信幕僚,有的坐在後邊艙中,有的站在船頭上觀看獻忠的軍容,緊後邊也是一隻很大的船,坐著林銘球的一個愛妾、兩個老媽子和四個丫頭,有兩個艙裏裝著大小皮箱和山珍海味,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準備在穀城住上半年之後,把它們裝滿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古玩玉器、名人書畫等東西,運回武昌。按照明朝製度,巡按在任上是不準攜帶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規矩已經壞了。
後邊還有四隻大船,其中有一隻船載著林銘球的幕僚和清客,三隻船載著衛隊。這些幕僚、清客和衛隊都站在船頭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著張獻忠的將士們,竊竊地議論著,嘖嘖稱讚。
把獻忠讓進艙中以後,林銘球帶著矜持的笑容讓座。獻忠十分謙遜,不肯就座,躬著身子說:“大人請坐。大人請坐。在大人麵前哪有末將的座位!”經林銘球一再讓,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向巡按大人謝座,然後側著身子在客位坐下。一個老家人端來兩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麵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這時候,他在林銘球的保養得很好的、略微有點發胖的臉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惡心的感覺泛上心頭,好像吃下去一個蒼蠅,他暗暗罵道:“你王八蛋準是吃飽了民脂民膏,才養得這樣肥頭大腦,油光發亮!終有那麼一天……”他仿佛看見這麼一個胖胖的腦袋不是長在活人的身上,而是懸掛在穀城的城門上或什麼地方。
林銘球對張獻忠十分滿意。幾個月來,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親信幕僚們,都通過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獻忠的賄賂,早已開始轉變了對獻忠的一切成見。如今看見獻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禮節,他相信獻忠確實是真心誠意地歸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