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巡撫孫傳庭在潼關南原預設了三道埋伏來截擊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農民軍衝殺得紛紛潰逃,隻起了消耗農民軍有生力量的作用,但是這種結果,對作戰有經驗的孫傳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認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裏邊尋找生路,以必死決心向前衝,頭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夠險要,自然難以將李自成包圍殲滅。作戰的規律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經過上午的一場大戰,又加上繼續行軍,李自成的士氣已經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擺在這第二道埋伏上,並親自督戰。至於第三道埋伏,他隻配備了少數兵力,準備截擊潰散的農民軍。
他雖是文進士出身,但是由於他生在尚武好鬥的雁門關外,自幼習武,性喜談兵,加上幾年統兵打仗,舉止言談都不帶那個時代的文人習氣,今天,這位四十六歲的巡撫身披鐵甲,頭戴銅盔,立馬高岡觀望。他的四方臉孔冷如鐵塊,帶著自信、傲慢和威嚴難犯的神氣,使左右不敢正視。望著李自成的前隊和中軍在經過長期行軍和上午的大戰後仍然部伍整齊,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讚歎:
“闖賊果然不凡!”
眼看著闖王的前隊走進埋伏,他的心又興奮又緊張,同時從緊閉的嘴角流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幾乎是屏息地望著麵前不遠的農民軍,輕輕說:“刀來!”一個隨從立刻把一柄大刀捧給他,他手橫大刀,回頭對一群將領說:
“數載經營,成功就在今天。你們必須生擒逆闖,上報朝廷,不可使一賊漏網!”
他的話剛完,隻聽一聲炮響,幾處伏兵齊起。孫傳庭大吼一聲,橫刀躍馬,衝下岡去,同時總兵馬科按照預定計劃,率領一支精兵直取闖王老營,企圖將農民軍截為兩段。於是一場眾寡懸殊的、兩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混戰開始了。
曹變蛟聽見北邊的殺聲暴起,立刻督催諸軍加速前進。左光先在右,賀人龍在左。騎兵在前,步兵隨後。鼓聲動地,喊殺連天。大小旗幟滿山遍野,在慘淡的夕陽下隨風招展。轉眼之間,他們追上了李過和田見秀率領的斷後部隊,廝殺起來。
李自成派出賀金龍帶一百騎兵去搶占左邊的小山寨安頓老營之後,就帶著高一功、李雙喜、張鼐和中軍營的全部將士投入戰鬥。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勢向馬科衝去,轉眼之間把敵人的步兵衝得七零八落,跟著把馬科的騎兵也衝得立腳不住,紛紛後退,使敵人企圖截斷老營,把農民軍分別包圍的計劃成了泡影。馬科斬了一個小校,仍不能製止住潰退形勢,便隻好撥馬而逃。闖王追殺一陣,回頭來增援前隊。
劉宗敏在混戰中看見了孫傳庭的大纛,就撇下了麵前的敵人,直向孫傳庭衝去。但是離孫傳庭還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幾百名騎兵被孫傳庭的標營層層地包圍起來。孫傳庭熟知劉宗敏在農民軍中是一名獷悍善戰的首領,他的地位僅次於闖王,便下令一定要捉住活的,以便獻俘闕下。官兵的氣焰正盛,得到這個命令,個個奮勇上前,大聲叫著:“活捉劉宗敏!活捉劉宗敏!”聽著這種叫聲,劉宗敏越發惱火,戰鬥得越發勇猛,像一隻狂怒的獅子,一麵揮動雙刀亂砍,一麵大聲吼叫。有一個敵將剛到他的麵前,猛然聽見他大吼一聲,馬匹驚得一跳,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劉宗敏劈倒馬下。宗敏的雙手和袖子上染滿鮮血,馬蹄也早已被死傷者的鮮血濺汙。但是孫傳庭的人馬眾多,而且是訓練有素。他殺到東邊,東邊的敵人紛紛後退,但陣容毫不混亂,使他沒法衝破,同時西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來。當他回馬去砍殺西邊的敵人時,東邊的敵人又殺了回來。他的身上負了幾處輕傷,手下的兵將隻剩下兩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負了傷。
黃昏的灰色煙流混合著馬蹄踐起的黃色塵埃籠罩著丘陵起伏的高原。劉宗敏相信在大黑以後就有突圍的辦法,一麵戰鬥一麵鼓勵著身邊的同伴。有一段時間,戰鬥得那麼緊張,竟然聽不見有誰呐喊,隻聽見武器碰武器的鏗鏘聲,受傷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聲,雜亂奔跑的馬蹄聲和腳步聲。正在這時,劉宗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投降,他抬頭一望,透過濃重的暮靄,發現叛徒大天王立馬在前麵十幾丈遠的小土丘上,望著他大聲呼喊。劉宗敏大吼一聲,胡須直豎起來,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戰馬同時縱身騰躍,衝向前去。圍在前邊的官兵猛一驚駭,人馬紛紛向兩旁閃開。當他到了土丘跟前時,大大王並不同他交鋒,已經逃走。他馳上土丘,沒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層層地包圍起來,但是官兵對劉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經有點畏怯,不敢再猛烈進攻,劉宗敏也讓自己的人馬略作休息,等機會殺出重圍。這一片戰場,突然在緊張中沉寂下來。
偏將馬世耀和李友緊隨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戰馬井排而立。這兩個勇猛的小夥子也都負了輕傷,但是他們正像俗話說的,已經“殺起了性子”,對這種沉寂的局麵反而感到不耐,看出來官兵的勁頭兒已經衰了,馬世耀望著宗敏的臉孔,小聲咕噥說:
“衝出去吧?”
劉宗敏沒有做聲,好像沒聽到他的說話。李友向宗敏的臉上瞟了一眼,隨即同馬世耀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著向宗敏小聲請求說:
“衝吧,我在前邊!”
劉宗敏仍然沒有做聲。對於包圍他的官兵方麵的情況,他比手下的將校們看得更清,盡管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敵人包圍著,但是他覺得如今敵人已經對他沒有多大辦法了,憑著從幾個地方傳過來的喊殺聲音,他判斷出闖王和劉芳亮等幾支人馬都在繼續同官兵混戰,殺得很起勁,因此他覺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孫傳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這個地方對闖王很有好處。他相信等天黑後殺出重圍並不困難,除非孫傳庭再增加新的人馬。在這片刻裏他也曾經向最壞的結局想過。他想,即使萬一孫傳庭增加了生力軍,使他同二百多親兵愛將殺不出去,也沒有什麼,最要緊的是能夠使闖王突圍出去,保住“闖”字大旗不倒。這樣想著,他要拖住這一支陝西撫標①的打算更加堅定。
①撫標——由巡撫直接統帶的軍隊,即“巡撫標營”的簡稱。
這時,許多地方都在進行著慘烈戰鬥,喊殺聲震天動地。劉宗敏向周圍四處瞭望,望不見孫傳庭的大纛,心中間道:“莫非他去圍攻闖王麼?”他忽然改變主意,向左右看了眼,將右手中的寶刀一揮,說:
“隨我來!”
孫傳庭本來打算先將劉宗敏的一股人馬殲滅,親自督戰,懸出賞格,圍攻很久,竟難如願。正在這時,他看見李自成已經殺敗了馬科和幾員大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所向無敵。於是他留下一部分人馬繼續圍攻劉宗敏,親率手下一部分精銳將士和洪承疇派來的兩千名生力軍去包圍闖王。
從混戰發生以後,農民軍雖然戰鬥得十分勇猛,以一當十,但由於人馬過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饑馬乏,損傷十分嚴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許多部分,各自迎敵,不能相顧。李自成起初還能夠掌握主動,尋找對象,分別殺退敵人。到了後來,這種主動權漸漸失去,東衝西闖,隻是要救出被官軍包圍的人馬,設法把部隊向東邊的小山頭上轉移,但是空前困難的局麵並沒有動搖他突圍的信心,當孫傳庭親自橫刀躍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殺到闖王附近時,闖王的身邊隻剩下不到五百名騎兵。他正在掩護別的部隊往小山上撤退,還有一些部隊分別與官軍苦戰,擺脫不開。闖王手下的將士看見這種情形,大多數麵現驚慌之色。有很多人隻怕被大敵包圍之後闖王一旦有失,全軍就沒有救了。李自成看出大家的心情,並且看見兩個親將同張鼐都焦急地向他的臉上望,好像是在問:“是退呢還是衝殺過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孫傳庭直接率領的標營人馬確實訓練有素。在這一片比較開闊的平地上,孫傳庭的人馬采取半包圍的形勢穩步前進,兩三百騎兵配置在兩翼,步兵走在中間,孫傳庭和幾十名親兵親將騎著披有鐵甲的蒙古戰馬走在步兵前邊。旌旗飄揚,戰鼓動地,槍刀劍戟在夕陽的餘輝中閃著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對兩個親兵吩咐了幾句話,他們飛馬離開隊伍,躲避著官軍的攔截,向不同的方向馳雲。
“闖王,怎麼辦?”小將張鼐大聲間,臉皮繃得很緊,等待著闖王下令。
李自成沒有做聲,等待著敵人前進。在他同孫傳庭之間有一條大路。在北方的黃土原野上常看見這樣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車軋,又被雨水衝刷,像一條幹涸的溝,上邊有七八尺寬,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寬。北方人把這樣的路叫做大路溝。李自成知道這條大路溝對自己很有用處,但是它離自己的人馬太近,不利於向前進攻。於是他叫將士們持弓引弓,分兩批緩緩地後退二十幾丈遠,憑借一座土丘列成陣勢,孫傳庭一攻到離大路幾丈遠處,看見農民軍引弓待發,就把人馬停住。他相信隻要他的人馬越過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騎兵決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想著困獸猶鬥,何況李自成又是個十分驍勇善戰的人。為著希望不戰而消滅自成,好使他的撫標不受損失,前去北京勤王,於是他對帶在身邊的大天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