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八章(3 / 3)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報,什麼消息也沒有。望望雙方旗幟,也看不出誰勝誰負。時間過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麼不派人送個消息來呢?賀金龍,你們的計策可有效麼?唉,多麼叫人焦急啊!

怎麼能放心呢?全軍的命運都懸在今天的一戰!再說,她也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掛心,特別是闖王。盡管她深知闖王的武藝高強,身邊還有一大群親兵親將,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場上不論武藝多麼好,誰也說不定會有閃失。往日,每次闖王親自參加戰鬥,什麼時候不平安回來,她的心總是吊在半空雲裏,不能落實。何況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數比義軍多幾偌,還有像曹變蛟、賀人龍和左光先這些名將,還有翻山鷂高傑。她不願往壞處想,可是壞的想法卻老是不能擺脫。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間的是非善惡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斷地在心中向神默禱,求上天保佑闖王和全軍平安脫險。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戰場凝望的時候,她的侄媳黃氏,弟媳陳氏,還有幾位大將的母親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邊。當一陣呐喊過後,黃氏忽然看見李過營裏的黑色旗幟好像在往後退,臉色刷地下來,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緊張地低聲說:

“嬸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過頭來向黃氏的臉上看看,勉強一笑,用鎮靜的聲調說:

“你跟著義軍打了幾年仗,什麼大風大浪部經見過,怎麼會這樣沉不住氣呀?”

“唉,我不知怎的,這顆心老是安靜不下去,好像在鍋裏煮著似的。”

“你放心吧,咱們的人都是千錘百煉的鐵漢子,會殺敗官兵的。”

有一個婦人在背後怯怯他說了一句:“可是咱們的人數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頭一望,說:“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麼用?”

從南邊奔過來幾個騎馬的人,在一道山崗和樹林的那邊騰起來一溜黃塵。高夫人以為是闖王派人來送什麼消息,心頭止不住一陣狂跳。等那幾匹馬來到近處時,她才看清楚那頭一匹馬上騎的是醫生尚炯,後邊的幾匹馬上騎著他的一個徒弟和四名親兵。

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開外的漢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兩隻大眼窩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顯得更高了。他本來應該在行軍時隨著老營一道,但因為有一些掛彩的步兵走得慢,時常掉隊,所以他就索性跟著李過的後隊走。戰鬥開始後,他在李過和田見秀的隊伍後麵不遠處樹立了一麵小紅旗,上邊繡著一個“醫”字,為那些因負傷退下來的將士們醫治。如今他知道前隊戰鬥已停,有大批將士受傷,於是他就留下兩個徒弟,自己往前麵去搶救傷員,高大人看見他來到麵前,趕快一揚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後的徒弟和親兵們擺一下手,叫他們繼續前去,自己卻跳下馬,向高夫人迎著走來。

“老神仙,後邊的情形怎樣?”高夫人低聲間。

“夫人放心,闖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氣焰壓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來,又間:“咱這邊傷亡的人數多不多?”

“兩軍陣上,刀槍無情,當然有些傷亡。”

“將校們都是誰掛彩了?陣亡了?”高夫人悄聲問,生怕被那些將校的家屬聽見。

尚炯也不隱瞞,告她說,重要將領如馬世耀、穀可成和穀英叔侄等許多人都已經負傷,甚至有的負傷幾處,隻是因為戰事萬分緊急,不肯退下戰場。當他報告這些將領的情況時,由於他心中實在激動,聲音有點哽咽,三綹長須索索打顫。高夫人隻覺心頭一熱,兩眼登時潮濕了。她喃喃地讚歎說:“咱們的這些兵,這些將……”

她的話沒有說完,喉頭突然被淚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著說:“真不愧是闖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馬往北去了。許多眷屬走攏來,圍著高夫人打聽戰場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擔心流露出來,帶著滿懷信心的神氣微微一笑,說:

“你們都寬心吧,咱們的前隊已經打了大勝仗,後隊也馬上要打勝啦。”

由於她平日的威信極高,加上她的鎮靜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們都以為她已經從尚醫生日裏得到了可喜的報告,登時都把緊鎖的雙眉展開了,高夫人不願聽大家絮絮叨叨地間這問那,趕快向大家揮一下手,說:

“大家趕快抓緊時間休息,該吃於糧的就吃於糧,打完這一仗又得趕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邊,等候著闖王那方麵的戰鬥消息。但是她剛走幾步,看見雙喜帶著一群親兵,牽著戰馬,神色焦的而激動地向她走來。她停住腳,等候雙喜來到,覺得雙喜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說,也許是他得到了什麼消息。雙喜到了她的麵前,像一個孩子似的咕嘟著嘴懇求說:

“媽,我在這裏沒有事,讓我去吧。”

“往哪裏去?”

雙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他說:“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陣,官兵的旗幟還沒亂,我看情況有點不妙,不如讓我趕快去吧。”

高夫人聽到雙喜說“情況有點不妙”,不禁背上一涼,心頭上打個寒戰,睜大了眼睛盯著她的養子,趕快間:

“怎麼不妙?”

“咱們的人馬少,利於速戰,不利於纏磨的時間太久。我看,媽,不如讓我去,出敵不意,攔腰插一拳,也許能夠把敵陣衝亂。”雙喜急急他說,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堅決,出奇製勝。”

“這……這太冒險啦。”

“俗話說,‘騎馬坐船三分險’,何況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該下狠心時就得下狠心。媽,讓我去吧!耽擱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覺得雙喜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時下不了決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條兒吊著的左胳膊,不由得皺起眉頭,說:

“你是昨晚掛的彩,隻剩下一隻胳膊,怎麼好去打仗?”

“使劍是右手,左胳膊掛了彩沒大關係。”

“可是你要帶什麼人去?不帶人有什麼用!”

“帶我的親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雙喜背後的十幾名戰士。盡管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毫無畏懼,但是她仍然十分躊躇。她知道,讓這十幾個人投進千軍萬馬的戰場中是去白送死,對戰局起不了什麼作用,目前在老營裏,每一家眷屬都有自己的幾名親兵,但沒有超過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屬的親兵掃了一眼,看見這些人們都已經自動地湊攏來,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並且有些人已經說出來願意前去,但是她還是不肯下定決心。她想到戰場上的事情千變萬化,萬一有小股官兵衝到老營來,沒有了這些親兵堵擋一陣怎麼好?這擔子她擔負不了!當她正在躊躇不語的時候,羅虎頻頻地望雙喜,雙喜也向他丟眼色,悄悄地點點下頦。突然,羅虎走前幾步,向高夫人大聲說:

“我們孩兒兵願意前去!”

高夫人一驚:“你們?”

“我們去!我們去!”孩子們一片聲地叫著,不待高夫人允許就紛紛上馬,敏捷得像猴子一樣。

看見這情形,高夫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實在不忍心使這些孩子們投入沙場。這些孩子們,誰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誰是陣亡將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絕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來。三四年來,她親眼看著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從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兒長成了十五六歲的、體格健壯的半樁孩子;有的,從聽見喊殺聲嚇得啼哭的膽小鬼鍛煉成勇敢的小戰士,立過功勞。她經常為這些孩子們的衣服操心,為他們的病痛操心,而孩子們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親一樣。幾個月來,因為幾次意外的遭遇戰和一次官兵直衝老營,使孩兒兵在英勇壯烈的戰鬥中犧牲了兩三百人。她為這些陣亡的孩子們暗暗流過許多淚,她怎麼能夠下這個決心,派孩兒兵跟雙喜一同前去?再說,按照闖上的命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派孩兒兵上陣廝殺。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須使用他們的時候呢?……

“讓我們去!讓我們去!讓我們去殺敗官兵!”孩子們在馬上一片聲叫著,有的激動得臉頰和脖子通紅,而戰馬也在焦躁地蹬著蹄子。

高夫人沒有做聲。她望望遠處戰場,回頭來望望在馬上招展的、繡著“童子軍”三個字的粉紅色半舊綢旗,望望孩子們,下不了決心,雙喜懇求說:“媽,別擔心,讓他們跟我去吧。我管保馬到成功,得勝回營。”

雙喜的話還沒落音,又一陣呐喊聲和猛烈的戰鼓聲傳了過來。隨即,一個站在小山頂上瞭望的親兵跑下來,喘籲籲地向高夫人稟報:“好像我們左翼的旗幟在往後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個寒戰,用決斷的口氣對雙喜說:

“你們去吧。可是要切記著出奇製勝,冷不防打到敵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敵不備,把你們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濟多大的事,”

“媽放心。我知道了。”

雙喜正要上馬,早已忍耐不住的黃夫人突然說:“嬸子,叫我的親兵也跟著雙喜去吧,他們留在老營裏也是閑著。”

高夫人點點頭說:“也好。留下一兩個人,其餘的跟雙喜去吧。”她轉回頭望著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說:“張材、長勝、二拴,你們留下,別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陳氏和許多將校的妻子都要求讓她們的親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堅決地擺擺頭,說:

“不用了,老營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囑咐雙喜不要大意,然後對羅虎說:“小虎子,要一切聽你雙喜哥的將令。雖說他隻比你大兩歲,可是打仗的經驗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們的兄長,在打仗時他就是你們的小李將軍,違令者該打該斬,他有全權。”

雙喜和羅虎剛上馬,高夫人忽然發現李來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脫掉鬥篷,騎在馬上,夾在孩兒兵們中間。要不是他的銀護心鏡在陽光下特別顯眼,幾乎被他混過去了,她吃了一驚,嚴厲地喝間:“來亨!你要做什麼?”

“我跟他們一道去殺官兵!”

“下來!不準你去!”

李來亨看見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樣嚴厲,不敢違拗,含著兩眶委屈的熱淚,垂頭喪氣地溜下馬來。黃夫人已經慌張地來到他身邊,把他往懷裏一拉,責備說:

“一眼看不見,你就偷偷上馬了!真不聽話!”

李雙喜說了聲“起!”率領著三十多名親兵和二百多名孩兒兵飛馬向戰場奔去。

高夫人望著他們翻過麵前的土嶺以後,吩咐各家的親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極少數必須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餘的四百多人編成一個隊,派她的一個親兵名叫高長勝的統帶,也有臨時的都尉、掌旗、部總、哨總①,以及什長和伍長等種種名色,因材授職,層層節製,井井有條。立時三刻,這一群原來不相統屬的、亂糟糟的人馬變成了一支組織嚴密、緩急管用的武裝力量,當進行這個工作時,她是那麼堅決、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對各家的親兵情形是那樣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練的將軍來毫不遜色,把這件事做完以後,她望一眼小來亨,看見他咂著小嘴,用手背揉著眼睛,隨即用慈愛的口氣說:

①哨總——當時農民軍中最低級的軍官。

“孩子,你還太小。再過兩年,我一定讓你跟他們一起打仗,不要難過,快上馬,跟我來!”

她上了馬,帶著李來亨,登上旁邊不遠一座較高的小山頭,向南瞭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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