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章(2 / 3)

“虜兵已臨城下,聽說朝廷和戰決策不定。皇上的意見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見老先生①,正要問一問老先生有何高見。”

①老先生——當時官場中有種習慣,如果談話的對方是自己的同輩,或者比自己的職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屬,不管對方年老或年輕,都可以尊稱對方為“老先生”,自稱“學生”。

“我公位居樞輔①,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閣老大人的意見如何?”

①樞輔——中央政府稱為中樞,六部尚書都是中樞大臣。楊嗣昌以兵部尚書人閣,所以稱為樞輔。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縱,許多事宸衷獨斷……”

“可是公係本兵,又係輔臣,常在天子左右,對和戰大計應有明確主張。”

“學生也主戰。”

“這就好了!”盧象升高興他說。

“不過虜勢甚銳,戰亦無必勝把握。”

“隻要朝廷堅決主戰,激勵將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這個……”

“閣老大人,大敵當前,難道還可以舉棋不定?”

“等老先生見過皇上之後,我們再仔細商議。”

盧象升心中疑惑:“難道皇上也會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間,對楊嗣昌說:

“在學生看來,今日隻有死戰退敵,以報皇上!”

楊嗣昌沒有做聲,心中很不高興。他覺得盧象升這個人秉性太強,很難馬上同他的意見取得一致,隻好讓他碰一碰釘子再說。盧象升看透了楊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爭辯,心裏想,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吧。

他們在承天門西邊的長安右門以外下了馬,步人皇城。在明代,內閣在午門內的東邊,為著保密,非閣臣不得人內,所以楊嗣昌不能把盧象升請到內閣去坐,到兵部衙門休息雖然方便,過了東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監出來宣詔和象升進宮陛見又太遠,所以楊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閑談,等候著太監傳旨。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從裏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盧象升速到平台見駕,象升慌忙別了嗣昌,隨著太監進宮。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台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禦座背後有太監執著傘、扇,禦座兩旁站立著許多太監。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嫋嫋地冒著細煙,滿殿裏飄著異香,殿外肅立著兩行錦衣儀衛,手裏的儀仗在早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金光。盧象升在丹埠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著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聽見大監傳旨叫他迸殿,他趕快起來,躬著腰從左邊登上台階,走進殿裏,重新行禮,更不敢抬起頭來。

雖然五年前盧象升就擔任了重要軍職,替崇禎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崇禎還是第一次單獨召見他,希望自己同楊嗣昌秘密決定的國策能夠從這一位罕重望的總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禎沒有說話,把盧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這位文進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藝、熟悉韜略的人,今天給他的印象特別好,盧象升才三十九歲,麵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頦有點尖,顯得清瘦,配著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個書生,不像是一個嫻於騎射,能夠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人。但是他的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著沉著而剛毅的神氣,把低著頭跪在麵前的盧象升打量過後,皇帝開口說:

“虜騎人犯,京師戒嚴。卿不辭辛苦,千裏勤工,又為朕總督天下援兵,抵禦東虜,忠勤可嘉。朕心甚為喜慰。”

這兩句慰勉的話使盧象升深深感動,覺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無帶兵才能,”他回答說,“平日隻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艱難,但自臣父下世以後,臣心悲痛萬分,精神混亂,遠非往日可比。況以不祥之身,統帥三軍,不惟在將士前觀瞻不足以服人,恐怕連金鼓敲起來也會不靈。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

崇禎又安慰他說:“盡忠即是盡孝。大臣為國奪情,曆朝常有。目前國步艱難,卿務須專心任事,不要過於悲傷,有負朕意。”

說到這裏,崇禎就叫太監拿出花銀、蟒緞,賜給象升。象升叩頭謝恩畢,崇禎問道:

“東虜兵勢甚強,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以卿看來,應該如何決策?”

一聽見皇上提出來這個問題,似有遊移口氣,盧象升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意禮節,抬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著皇上,聲如洪鍾他說:

“陛下命臣督師,臣意主戰!”

太監們都吃了一驚,偷偷地向皇上的臉上瞟了一眼,以為他必會動怒。他們看見皇上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盧象升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魯莽,趕快低下頭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並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弄得瞠目結舌,沒有話說。過了很久,他才說:

“說要招撫,是外廷諸臣如此商議,不是朕的主張。此事關係重大,卿出去後可以同楊嗣昌、高起潛他們商量,倘不用撫,那麼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臣以為自古對敵,有戰法,無守法。能戰方能言守。如不能戰,處處言守,則愈守愈受製於敵。”

“戰與守,須要兼顧。”

“戰即是守。今日必須以戰為主,守為輔,方能製敵而不製於敵。”

“卿言戰為上策,但我兵力單薄,如何戰法?”

盧象升慷慨回答:“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單薄,是朝廷尚無決心!關寧、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三大營兵除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城郊。隻要朝廷決心言戰,鼓勵將士,即不用三大營兵,五萬勤工兵也堪一戰。況敵輕騎來犯,深人畿輔,必須就地取糧,懇陛下明降諭旨: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食;守土之官,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旅,可抽調部分人援,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躪,莫不義憤填胸,恨之切骨,隻要朝廷稍加激勸,十萬之眾不難指日集合!”

“糧餉困難。”

“京城與畿輔州縣,官紳富戶甚多,可以倡導捐輸,以救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說:“洪承疇刷、傳庭正在剿賊,不宜抽調。”

“即令洪承疇、孫傳庭的人馬不能抽調,臣雖駕鈍,仍願率關寧、宣、大、山西諸軍,與虜決戰。”

崇禎心思沉重,默默無語,毫無表情地凝視著盧象升的烏紗帽頂。

盧象升不敢抬頭,又說:“目今國危主憂,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但兵餉須要接濟。”

崇禎說:“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憂,至於兵餉一節,即命楊嗣昌與戶部臣設法接濟。”

“謝萬歲!”盧象升叩頭說。

崇禎又間了些關於昌平軍中和宣、大、山西防務情形,心中又十分猶豫起來。一方麵,他覺得盧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堅決主戰也不無道理,另一方麵,他又怕萬一一戰而敗,大局更難支撐。沉吟片刻,他說:

“卿往年剿辦流賊,迭奏膚功①。但東虜非流賊可比,卿宜慎重。”

①膚功——大功。

“用兵作戰,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來,流賊中若高迎祥與李自成一股,堅甲鐵騎,部伍嚴整,其手下強兵悍將,不讓安、史①,隻是諸臣諱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誇張虜騎精銳,隻不過為議和找地步耳。”

①安、史——安祿山和史思明。

“我軍新集,遠道疲累。敵勢方銳,總以持重為上,不可浪戰。”

盧象升聽到“不可浪戰”四個字不覺一驚,好像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他正要不顧一切地繼續向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皇帝用冷淡的聲調說:“卿鞍馬勞頓,休息去吧。至於戰守事宜,可與楊嗣昌、高起潛等仔細商議,看如何進行方好。”

盧象升不敢再說什麼,隻得叩頭辭出。他剛走到右順門外,一個太監出來,說皇上在左順門賜他酒飯,他就隨著太監往東走去。皇上賜酒飯照例是個形式,菜隻有四樣,不能認真吃;酒也不能認真喝,隻能把杯中的酒澆在地上,還得重新叩頭謝恩。但是在封建時代,這件事被認為是皇帝的特別恩寵,也是難得的光榮。盧象升感動得噙著熱淚,向北叩頭,山呼萬歲,同時認為皇上又傾向主戰了。跟著,崇禎又派秉筆太監王承恩出來,問他此刻日旁抱洱,下有雲氣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麼征兆。正如古代別的統帥一樣,盧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學,而且迷信。他抬頭看了一陣,記不清是在漢人《星經》還是唐人《望氣經》上說過,這種現象主奸臣當道,蒙蔽主上,不覺心中歎息,但是他對王承恩說:

“請你代學生回奏陛下,此克敵之兆也。”

王承恩進去以後,盧象升怕皇上再有什麼詢問,不敢離開。過了一頓飯時,王承恩又走了出來,傳皇上的口諭:

“上大雖有克敵之兆,但也要萬分持重,軍事究應如何料理,盧象升要速與楊嗣昌、高起潛詳議而行。”

盧象升從左順門出來,心中異常沉重。他找著楊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潛也在這裏候他,三個人便談了關於下午如何遵旨會議的事。因為一則這個會議必須關防十分嚴密,二則高起潛駐兵東直門內,楊嗣昌也住家朝陽門大街附近,所以決定午飯後在安定門上舉行會議,盡管在朝房不能多談機密大事,但是盧象升也聽出來高起潛果然同楊嗣昌一個腔調,害怕同滿洲兵打仗。離開朝房,他的勤王的……腔熱血差不多冷了一半,隻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會議上說服他們,當他步出端門以後,回頭來望一眼,在心裏感慨他說:

“他們如此懼敵,熱中議和,這仗叫我如何打?萬不得己,我隻好不顧死活,獨力奮戰,以謝國人!”

從大明門到西單一帶的大街上,他看見了不少難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煩惱,回到公館,聽家人回稟,有許多客人前來拜候並打聽朝廷和戰大計。盧象升推說連日不曾睡眠,身體不適,一概不見。

“老爺,”顧顯一麵替他脫下朝服一麵說,“剛才翰林院楊老爺來過一趟,等不著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訴老爺一聲,他有重要話要同老爺麵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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