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了,麻木了!
李珣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當初聽聞百獸宗鼎滅宗絕時的震驚心情,隻因為,一切事情放到古音、放到以她為核心的散修盟會這一龐然大物身上,都不算什麼了。
通玄界萬載不變的局麵,就被麼被敲掉了一塊又一塊,終於麵目全非。
可這女人絕不會滿意,李珣明白,東海之上的所有修士都明白。
隻要古音在世一日,她便要奮起一切力量,將這已維係了無數世代的局麵,砸個稀巴爛,至於“稀巴爛”之後,又會怎樣,那……就真的沒有人知道了。
正感歎之際,李珣身邊,天芷一言不發,再度啟動身形向戰場飛掠。
李珣本不想再去這湊這個熱鬧,可是受那邊狂熱氣氛的影響,他一時半會兒也恢複不了穩定的心境,青吟的氣息更是再難尋到。
末了,李珣隻能苦笑,暫時放棄了上天入地追殺青吟的念頭,循著天芷的軌跡,再返回東海大戰場。
當然,他心中也有這樣一個心思:在此改天換地之際,你青吟難道就真的能置身事外?
轉眼數百裏路程過去,速度比來時還要快些,而他腦子的轉速卻也不慢。
可以肯定,戰魔宗並沒有到鼎滅宗絕的境地,至少宗主在,宗門半數精英修士也都在,便是老巢付之一炬,他們也仍然具備著可觀的力量。
憑這些力量,他們依然可以在正常的通玄界裏過著人上人的日子,然而在此刻,在東海上,他們就是想拚命,恐怕也要看別人的臉色。
這時候,李珣也發現,之前那些被十九宗修士衝潰的散修人流,在遲疑間,已經有調頭的趨勢,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已經進入他視野的散修,從迷茫驚惶到欣喜若狂,那急遽變化偏又萬眾如一的表情,狂熱得令人心寒。
他們像瘋子一樣,接上擴散的餘波,旁若無人地振臂高呼,伴隨著呼聲,這波人潮擰出巨大的逆流,朝著之前拚命逃開的絕地洶湧而去。
此情此景,荒謬怪離處,便是以李珣此時的膽色,也為之凜然。
他們都瘋了。
前方的天芷還控製著速度,所以李珣很快便與她飛了個並肩,偏頭看看,正要說話,這時候,耳邊又響起一聲尖銳的嘯叫,同樣,這音波是朝著戰場去的,隻是距離近了,聽得更清楚些:“攻破幽山七十二盤,無心宗絕嗣啦!”
這是以千裏傳音之法導來的音波,卻因為過於激動,而發出古怪的扭顫尾音,像是吹破了音,最後已不成語調。
戰場那邊,“鼎滅戰魔宗”呼聲未絕,這怪異的叫聲便像是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上再潑下一桶油,霎那之間,東海碧濤整個地傾倒過來!
所有的戰鬥全都沒了意義,海天之間隻餘下十萬人聲嘶力竭的高呼:“鼎滅無心宗,鼎滅無心宗!”
李珣終於勃然色變。
他腦中鋪開了一張通玄界的地形圖,而其上正有一片血紅的顏色,迅速擴散開來。
他仿佛看到了一隻彌天大手,從極北之地南下,出無回境,碾過昭陽澤,再折向東南,推平幽山……
至此,散修盟會大軍已經衝入了通玄界中南腹地。
向西,是千山萬壑的鳩盤山,其內有毒隱宗坐鎮,煉毒布陷之能天下無雙;向南,則是魅魔宗所在的陷空山,此乃通玄第一魔宗所在,其內遍布毒蟲妖獸,地形險惡;隻有向東……
李珣偷眼看了下天芷的方向,也許是音波衝擊太過強大,他覺得天芷高挑的身姿正在微微顫抖。
“戰魔宗!戰魔宗!”
“無心宗!無心宗!”
東海上沒有任何降溫的意思,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在李珣這個位置,看不到重重人影之後的十九宗修士,不過,如此明顯的氣勢消長,便是個傻子都能感覺出來。
片刻之前,十九宗的修士是狼,趕羊似的擊潰了散修盟會周邊的陣勢,甚至已經讓內層防線岌岌可危,而此刻,就算十九宗修士狼的本質不變,可眼中的十萬頭綿羊已變成了同樣數目的鬣狗,那種落差,又怎是短時間內能彌補過來的?
李珣的心思還算冷靜,盤算著,不管何種氣勢,總是一盛二衰三竭,如果十九宗修士按得住性子,靜待散修盟會氣勢回落,再陡然爆發,以他們明顯超出數籌的穿透力,未必不能將局而扳回。
怕隻怕……
不祥的念頭剛生出來,他便聽到了另一線聲息。
與前兩次音波傳導方式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待其進入可以聽取的範圍之內時,便已經徹底淹沒在排山倒海般的呼聲裏。
不過,僅過了數息,海上的呼聲便將其中包含的訊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現出來。
戰魔宗、無心宗……不夜城!
東海之上,如火山再度噴發,咆哮的火流卷上天空,堵得人喘不過氣。
李珣真正地麻木了,他隻是本能的去想,散修盟會兵鋒東指,下一個倒黴蛋應該就是法華宗了吧。
想了半截,李珣忽覺不對,未加思索,便伸手過去,卻隻有指尖擦到了天芷的袍袂。
天芷前衝,李珣攔截,雙方的動作都是太快,根本就沒有思索的餘地,全憑對氣機的敏銳感應,應機變化。
李珣一抓未中,形體陡生變化,探出的手臂暴漲數尺,如拋出的鐵勾一般,硬生生趕上前去,扣住天芷肋下衣衫。
雙方護體真息嗡聲碰撞,本出一源的力量毫無花巧地硬碰一記,李珣終究比不過天芷的修為精湛,悶哼聲裏,手指被硬生生彈開。
天芷連頭都不回,速度反是驟增,瞬息百裏,狂飆突進,擋在她路上的修士,連阻擋的資格都沒有,便被帶起衝擊波掃到一邊,生死難料。
不過即使這樣,李珣也沒有被丟下,他和天芷之間便像有一條無形的絲線連著,此進彼進,而且,距離還在不斷縮短。
兩人一次爆發性的追逐,便是百裏路過去,高速飛動之下,周圍狂熱的呼嘯聲都扭曲了。
終究還是李珣血影妖身的速度更勝一籌,在天芷即將殺入內層防線之前,環手發力,也不管姿勢難看,直接抱著女修的香肩,硬往後擰。
兩人肌體相觸,又是一聲悶爆,衝擊二度來臨,李珣嘴裏便有些發苦:“老子發了什麼神經,招惹她幹嘛?”
雖說心裏後悔,可做事半途而廢卻更是丟人,李珣身上發力,緊鎖住已經失去理智的天芷,嘴裏低吼道:“你這輩子,難道事事都要遂古音的心思?”
嘴上說得刻薄,李珣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兒。
天芷上人生性偏執,對不夜城幾乎傾注了一生的心血,為了振興宗派,甚至不惜入魔以殉,然而老天爺似是專門與她作對,先是受辱於古音和銷魂妃子,後又因散修盟會無人可製,整個宗門被迫內遷,放棄了自古經營的祖地根基,而現在,一切都完了!
李珣當然不能這麼說,隻是急切間他也想不出什麼勸慰的話,而胳膊下的天芷,已經漸漸鎖拿不住,他隻好信口胡謅:“不夜城的基業不是還在嗎?回玄禁法,妙絕天下,古音不是傻子,絕不會冒險去攻占那處死地。
“還有你那些宗門弟子,東海上可全是精銳,至於北邊內遷的,不過是個臨時駐地,又沒有什麼基業要死守,一心逃命,難道還能給殺絕了?”
連李珣自己都覺得,這話實在連小孩子都騙不過,但事情就是這麼奇怪,天芷的掙紮力度竟迅速弱了下去,最終不再動彈。
這女人竟這麼好打發?
李珣倒有些胡塗了,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天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話上,之前也不是被他說服,而是徹底忘記了掙紮,隻抬頭看天,兜帽滑下半截她都沒有在意。
李珣也學她一般,抬起眼晴,天空還是被烏雲籠罩,雨勢卻已徹底停了,隻有一串淺紫的雷光,在雲層中出沒,像一條嬉遊的蛟龍。
出奇的沒有雷聲。
李珣覺得周圍環境過於安靜了點兒。
散修的歡呼聲也仿佛隔了一層,聽不太真切,他唯一能夠清晰感知的,就是天空中無聲流動的元氣,在雲層之上,湧動、撕扯,互相碰撞,卻沒有任何一絲的外溢,所以一切的雷鳴聲都被抹消掉了。
一切都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進行,雲上湧動的元氣狂飆,似乎包在一個全封閉的薄膜裏,那層膜是如此堅韌,又是如此脆弱,讓人們難以估算,究竟會到什麼時候,那層膜才會破碎,其中驚心動魄的力量,才會爆發出來。
“鬱氣貫於天上,雷火行於雲中。”
慢慢品味天芷所言,李珣的心情也不免繃緊了。
他也曾見識過青鸞飛升時,那九重天雷的威勢,不久之前,還硬受了一串雷火轟擊,可是,與現在天空中積蓄力量相比,那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他剛剛所說的,是一種層次上的、境界上的差距,他隻能感受其運行大勢,估摸那不可輕忽的能量,至於其真正的威力,他沒有見過,也想象不出。
也許隻有像天芷這樣的真一宗師,才會真正理解其所代表的一切,當然,也就更密切貼合這巨大能量之後,諱莫如深的天心流動。
忽然間,李珣開始明白,從開戰之時起,諸位真一宗師保留力量的另一種可能。
“天劫將臨,難不成,這裏又有哪位高人要霞舉飛升?”
這種愚蠢的理由,也隻在李珣腦子裏而一閃,便被徹底抹消了。
他甚至不需要理由,便可以確認,這種大場麵一定是古音那女人搞出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這裏麵究竟有怎樣的彎彎繞繞。
“那女人,真是可畏可怖!”
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這般感歎,李珣搖了搖頭,便在此時,冷冷的聲音響起來:“放手!”
李珣這才發現,自己的胳膊還死死鎖住天芷的肩膀,兩人現在的姿態,在外人看來已經相當曖昧。
隻可惜,當事雙方均不會往這邊想,感覺出天芷心態已發生了變化,李珣便很幹脆地鬆手,兩人肢體分開,又自然地保持了相對安全的距離。
天芷終於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神,平視李珣道:“你說得很好,但你可曾想過,該怎樣才會讓她不如意呢?”
過於泛泛的問話,反而是最不好回答的,尤其是看到眼下雷雲壓頂的境況,恐怕場中十餘位真一宗師,也沒一個敢就此打下包票。
不過,天芷也不是真要從李珣這裏得到答案,她表麵上看起來已經完全冷靜了,也知道再一次戴上兜帽,將冷豔妖異的麵容遮住。
當她的聲音再一次傳過來時,似乎低沉些許:“我知道,不夜城還沒有亡,可照眼下的局麵,距離那一步,又有多遠?”
話音未落,腳下的大海陡然搖動起來。
這是真正的搖動,而非是先前震波傳導造就的錯覺,李珣清晰地察覺到,東海之下,與陸地相連的海床仿佛是一張毯子,被一股巨力掀起抖落,隻一瞬間,本還相對平坦的海床已經是皺折處處,至少有上百處巨大的縫隙裂開,而且那寬度和數目還在激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