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二月戊戌
懷柔以北,密雲以東,黍穀山,鎮虜營,牆子嶺,虎頭山等地,連降數日大雪。
彤雲密布,寒風侵肌。
六出紛飛,撏綿扯絮。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灑落,連成一片幕布,遮擋住視線。
城頭上的邊軍,迎麵走過,相聚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前方人的五官。非是一身緋色袢襖,當麵-撞-上-都有可能。
臨到夜間,氣溫再降,似要把人凍僵。
狂風大作,卷著雪花冰屑呼嘯刮過。
帳簾翻飛,燭火搖動,忽明忽滅。至後半夜,忽傳來聲聲鈍響,似有石塊砸落。
巡營邊衛丟開火把,迅速躲避,仍有十餘人躲避不及,被掉落的冰粒砸傷。
大雪之後,冰雹突降。
小到指甲蓋,大到整個拳頭,密密麻麻砸下,席卷半個薊州,毀邊屯民田無數,傷人過百。
先遭兵禍,又遇天災,正德二年,薊州冬麥注定絕收。
聽著冷風呼嘯,目及搖曳的暗影,楊瓚裹著鬥篷,獨坐帳中,再無丁點睡意。
搓搓雙手,下榻撥亮火盆。
點燃半隻殘燭,鋪開白紙,滴水磨墨。待墨汁漸濃,提筆懸腕,卻遲遲沒有落下。
停頓間,墨點墜落,濺開斑斑烏痕。
朔風怒卷,碎冰鋪天蓋地,乒乒乓乓砸在帳上,著實擾人心神,令人心煩。
歎息一聲,楊瓚放下筆,揉皺紙團,隨手丟入火盆。
火光躍起,白紙墨痕一並被吞噬,逐漸化成黑色碎屑。
仔細算來,顧卿領兵深入草原,至今已有十日,期間沒有隻言片語傳回。如今邊塞驟起大雪,狂風不絕,冰雹砸落,稱之天災亦不為過。
薊州尚且如此,草原之地又將如何?
茫茫草原,沒有帳篷,何處可供躲避?萬一遇到大塊冰雹,必會受傷。
越想越是擔心。
之前的篤定,都打上問號。
隱隱的擔憂,令楊瓚愈發煩躁。連日坐立不安,引來謝丕和顧晣臣詢問,勉強搪塞過去,終不是長久之計。
思及此,楊瓚眉頭微皺。立在桌旁,盯著白紙黑墨,再沒心思動筆。
和他不同,顧鼎對顧卿格外有信心。
見楊瓚神思不屬,心憂-焦-躁,尋到機會,當麵告知:“早幾年,靖之是邊塞夜不收,曾單人匹馬追蹤伯顏部。遇上的大雪狂風,沒有百次也有幾十次,知道如何應對。之前都能安全脫身,這次也不會例外。楊僉憲無需太過擔心。”
聽過這番話,楊瓚不覺任何寬慰,擔憂之情半點沒有減少,反而更甚。
但是,身為監軍,負有重責,即使憂心難解,掛念到極點,也不能丟下公-務,輕率趕往草原。再者言,以他的身板,算計挖坑還成,和惡劣的氣候對抗,冒雪深入草原,幫忙不用想,不拖後腿就謝天謝地。
單手托著下巴,楊瓚無聲歎息,雙目放空。
帳上的影子,隨燭火搖動不停變換。唯有打在帳頂的鈍響始終不變。
不知坐了多久,困意湧上,楊瓚打了個哈欠,起身回到榻上。陷入厚實的皮毯,加蓋兩層鬥篷,仍是手腳冰涼,不停打著哆嗦。
最後,將一件黑貂大氅抱在懷裏,方覺少許溫暖。
蹭了蹭光滑的領口,仿佛有熟悉的沉香。
眼皮發沉,楊瓚收緊手臂,在北風聲中,緩緩沉入夢鄉。
草原中,顧卿領百名騎兵,沿湯河北上,一路頂風冒雪,至豐寧一帶,終尋到百餘圓頂帳篷,正是阿爾禿廝部營地所在。
連日來,薊州降下冰雹,草原也未能幸免。
虧得騎兵多是夜不收和邊軍出身,早有準備,撐起皮毯和油布,挖開雪窩,幾人擠在一處,靠著戰馬互相取暖,總能支撐過寒冷冬夜。
“伯爺,這麼久沒聲音,屬下去探探?”
“不必。”
雪窩挖得不淺,四五人躲在裏麵,綽綽有餘。
“情況不明,無需著急。”
探子傳出消息,阿爾禿廝部首領已被說動,幾個萬戶也是蠢蠢欲動。
明朝給的價錢不低,既能敲伯顏部的悶棍,又能得到金銀絲綢,糧食茶葉,何樂而不為。
至今沒有做出決定,非是首領猶豫不決,全因部落薩滿沒有表態。
如果薩滿點頭,一切好辦。拆掉帳篷,抄起刀子就能北上。
若是反對,事情恐將生變。
最壞的結果,阿爾禿廝部不找伯顏部的麻煩,反而抓住說客,送到伯顏小王子麵前,當做“效忠”的禮物。
“等到天明,無消息傳回,按計劃行動。”
“是!”
能說動,固然是好。情況有變,照樣不乏對策。
距阿爾禿廝部幾百米外,另有一支韃靼部落。帳篷不多,勇士戰鬥力一般,牛羊數量卻相當可觀,日子過得相當舒服。
究其原因,隻因首領同兀良哈部結親。
借這層關係,部落之中,鹽巴茶葉絲綢一向不缺。隔三差五,還能到遼東互市交易。市得貨物不豐,便趁往返之時,劫-掠-邊民村莊,欠下累累-血-債。
這樣的部落,絕對是塊肥肉,阿爾禿廝部必然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