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平江瀏陽兩縣交界的地方,有一塊大平原,十字穿心,都有四十多裏,地名叫做趙家坪。這個趙家坪,在平瀏兩縣的縣誌上都載了;平江人說是屬平江縣境的,瀏陽人說是屬瀏陽縣境的,便幾百年爭不清楚。這坪在作山種地的人手裏,用處極大。春夏兩季,坪中青草長起來,是一處天然無上的畜牧場;秋冬兩季,曬一切的農產品,堆放柴草;兩縣鄰近這坪的農人,都是少不了這坪的。
因沒有一個確定的界限,兩縣的人,各不讓步;又都存著是一縣獨有的心,不肯劈半分開來。於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因曬農產品,得大鬥一場!鬥的時候,兩方都和行軍打仗一般;一邊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趙家坪內,少壯的在前,老弱的在後;婦人小孩,便擔任後方勤務。兩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擔鐵鋤為主;木棍竹竿,臨時取辦來接濟的也不少。
每大鬥一次,死傷狼藉,打得一方麵沒有繼續抵抗的餘力了才罷!也不議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怨死的人命短,不與爭鬥相幹;受了傷的,更是自認晦氣,自去醫治,沒有旁的話說!打輸了的這一方麵,這一年中便放棄趙家坪的主權,聽憑打贏了的這一方麵在坪裏畜牧也好,曬農產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來過問。一到第二年,休養生息得恢複了原狀,又開始爭起來,鬥起來。
曆載相傅,在這坪裏,也不知爭鬥過多少次?死傷過多少人?那時做官的人,都是存著吏不舉官不究的心思,要打輸了的不告發,便是殺死整千整萬的人,兩縣的縣知事,也不肯破例出頭過問,所以平瀏兩縣的人,年年爭趙家坪,年年打趙家坪;惟恐趙家坪不屬本縣的縣境。兩處縣知事的心理,卻是相反的,幾乎將趙家坪,看作不是中國的國土;將一幹爭趙家坪,在趙家坪相打的農人,也幾乎看作化外!所以年年爭打得沒有解決的時候!
趙家坪的地位,本來完全是陸地,並不靠水。然爭趙家坪的,都不說是爭趙家坪。卻都改口,稱為平水陸碼頭。這種稱呼,也有一個緣故在內:因清朝初年,寶慶人和瀏陽人,爭長沙小西門外的水陸碼頭,曾聚眾大打了好幾次。那時出頭動手的,兩邊都揀選了會拳棍的好手,在南門外金盤嶺,刀槍相對的爭殺起來;接連鬥了叁日。兩邊都原有二百多人;叁日鬥下來,死的死,傷的傷,一邊都剩一個人了。瀏陽的一蚌,姓戴,名漢屏,年已七十叁歲了;寶慶的一個,姓常,名保元,年齡也和戴漢屏差不多。兩人的本領,功力悉敵;起初都用單刀相殺,不分勝負;都掉換兵器,又不分勝負;叁日之內,所有的兵器,通掉換盡了,仍是分不出勝負,兩人又鬥了一會拳腳,見同伴的,都傷亡了一個幹淨,兩個老頭子才議和,結成生死兄弟。
從這次大爭鬥以後,凡是兩個團體,爭占甚麼東西,無論是田地,是房屋,或是墳墓,都順口叫做爭水陸碼頭;這爭水陸碼頭幾個字,成了兩方相爭的代名詞。於今爭水陸碼頭的意義說明了。是乎瀏兩縣農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般劍客,有甚麼相幹呢?這裏麵的緣故,就應了做小說的一句套話,所謂說來話長了,待在下一一從頭敘來。
離趙家坪五裏路,有一條小河,春季漲水時候,也不過兩丈來寬,七八尺深;若在秋冬兩季,僅有二尺來深的水。並不要渡船,作山種地的,將褲腳捋起,便可在水中,走過河去。
載糧食的小船,春天連下了幾日大雨,發了山水,方能駕進這小河裏來;平時這條河裏,是沒有船走的。惟有靠河岸居住的一些農人,每家都有一兩隻小劃子;農閑的時候,便將小劃推到河裏,就在河裏網魚。這網魚的生涯算是這條小河附近農人的氨業,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
這些農人中間,有一家姓萬的,就夫婦兩個,沒有兒女。姓萬的人極渾厚,排行第二,地方士都叫他萬二呆子。但他為人雖像個呆子,種地網魚的成績,卻都在一般自命不呆的農人之上。他的老婆,也是沒一些精明的樣子,混混沌沌的,終日幫著萬二呆子苦做。夫妻兩口,食用不多,很有了些兒積蓄。
這日是正月十叁,萬二呆子向他老婆說道:“快要到元宵節了。今日得網一天的魚,明日好賣給人家過節。”他老婆自然說好。他平日網魚,照例是他老婆駕著劃子;他立在船頭上撒網。這日也是如此。因這日在小河裏網魚的太多,萬二呆子網了半日,沒網著幾條拿得上手的魚。他老婆慫恿著,去大河裏試試;這條小河,通大河也不過幾裏路。萬二呆子便鼓了鼓呆氣,放下手中的網,提了一片槳,幫著老婆就一陣搖到了大河。
這日的北風不小,河裏走上水的船,都隻扯箸半截縫,便如離弦的勁弩,直往上駛。萬二呆子在小河裏的時候,還不覺風大;一到了大河,料想這麼大的風,撒網是不相宜的;和老婆商量,打算退回小河裏來。他老婆還不曾回答,忽然睜開兩眼,望著河裏,好像發現了甚麼。
萬二呆子忙隨著老婆望的所在望去不覺失聲叫了一個哎呀!
不知萬二呆子夫婦發現了甚麼東西?且待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