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你跟我到東屋去!”
“我倒不挑選地方挨打。也別說,東屋也許比西屋涼爽一些。”王德說畢,隨著老張往東屋走。老張並沒拿著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幾歲?”老張坐下,仰著臉把右手放在鬢邊。
“我?大概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好在不忙。”
“不要說廢話,我和你說正經事。”老張似乎把怒氣全消了。
“娶媳婦比什麼也要緊,也正經。要是說娶妻是廢話,天下就沒有一句正經話。”王德一麵說著,一麵找了一條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應的家事不知道?”老張閉著一隻眼問。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別的呢?”
“我還沒研究過。”王德說完,哈哈的笑起來。他想起二年前在《國文》上學了“研究”兩個字,回家問他父親:“咱們晚飯‘研究’得了沒有?”被他父親一掌打在臉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幹辣辣的發燒。父親不明白兒子說“研究”,你說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聲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麼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長著,下雨的時候往嘴裏灌水,難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長在手掌上,長成天然小毛刷子,隨便刷衣裳,難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著心裏笑!”
“你不知道李應家裏的事?”老張早知道王德是寧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聽著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應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學長,你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學長,你幹不幹?”
王德和李應是最好的學友,他隻有一件事不滿意李應,就是李應作大學長。王德以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親因為他說“研究”就打得他臉上開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專憑勢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學老人行為的為可惡。街坊邳三年青青的當軍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親打兒子還毒狠。城裏的錢六才二十多歲,就學著老人娶兩個媳婦。邳三,錢六該殺!至於李應呢,歲數不大,偏板著麵孔替老張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學。如今老張要派王德作大學長,他自己笑著說:“王德!還沒娶媳婦,就作大學長,未免可笑,而且可殺!”王德於是突然立起來,往外就走。
“你別走!”老張把他攔住。“有你的好處!”
“有什麼好處?”
“你聽著,我慢慢對你說。”老張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當大學長,我從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幫我算鋪子的賬目。”
王德滴溜溜的轉著兩隻大眼睛,沒有回答。
“還有好處!你現在拿多少學錢,每天領多少點心錢?”
“學錢每月六吊,點心錢不一定,要看父親的高興不高興。”
“是啊!你要是作大學長,聽明白了,可是幫我算賬,我收你四吊錢的學費。”
“給父親省兩吊錢?”
“你不明白,你不用對你父親說,每月領六吊錢,給我四吊,那兩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設若父親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張一頓,多麼有趣。
“你我都不說,他怎會知道,不說就是了!”
“嘴裏不說,心裏難過!”
“不會不難過?”
“白天不說,要是夜裏說夢話呢?”
“你廢話!”
“不廢話!你們老人自然不說夢話,李應也許不說,可是我夜夜說。越是白天不說的,夜間越說的歡。”
“少吃飯,多喝水,又省錢,又省夢!”
“省什麼?”
“省——夢!你看你師母,永遠不作夢。她餓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喝點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聲笑起來。他想:“要是人人這樣對待婦女,過些年婦人不但隻會喝水,而且變成不會作夢的動物。!想起來了,父親常說南海有‘人頭魚’,婦人頭,魚身子,不用說,就是這種訓練的結果。可是人頭魚作夢不作?不知道!父親?也許不知道。哼!還是別問他,問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結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沒功夫和你廢話,就這麼辦!去,家去吃飯!”老張立起來。
“這裏問題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當大學長,假充老人,騙父親的錢,幫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飯,省錢省夢,變人頭魚!……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這麼辦,不明白也這麼辦!去!滾!”
王德沒法子,立起來往外走。忽然想起來:“李應呢?”
“你管不著!我有治他的法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