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蘇秦心不在焉地應一聲,轉頭望著暮色中的潭水。
“蘇子,”公孫噲的身子微微傾前,“你猜猜看,何人陪爺爺來了?”
蘇秦頭依舊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蘇秦一震,扭過頭,直盯公孫噲,眼中現出亮光。但這亮光就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公孫噲細審蘇秦,見他滿臉陰鬱,細想這些日來,蘇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納悶,小聲問道:“蘇子,您好像有心事?”
“是的。”蘇秦點頭。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蘇秦從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孫噲:“公孫,你且說說,我們為何合縱?”
“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公孫噲順口應道。這是蘇秦掛在嘴邊上的話,他早已熟記於心了。
“你說,此番會同,我們真的能夠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嗎?”蘇秦盯住他。
“當然能。”
“你為何如此有信心?”
“因為……在這天底下,沒有蘇子做不成的事兒。”
蘇秦似是沒料到公孫噲會如此應答,愣怔一下,撲哧笑道:“你真的這麼想?”
公孫噲鄭重點頭。
“謝公孫信任了!”蘇秦盯住他又看一時,從幾案下緩緩摸出四封快報,一字兒擺在幾案上,從左至右,是楚、齊、韓、趙、燕五個信函。
公孫噲看一會兒,仍是不解:“蘇子?”
蘇秦指著快報:“你看,這些快報,報的無一不是軍情。楚王親來,引軍八萬;齊王親來,引軍五萬;韓侯、趙侯親來,各引軍三萬;還有你爺爺,引軍兩萬;剩下大魏,在下這也得到消息,龐將軍正在四處調兵遣將,磨刀霍霍。各路煙塵,都在朝孟津滾哪!”
公孫噲越發不解:“這說明天下列國重視合縱呀!合縱旨在製秦,沒有兵馬,何以製秦呢?”
“是啊,”蘇秦輕歎一聲,連聲重複,“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沒有兵馬,何以製秦呢?可……這麼多兵馬聚在一處,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會同,哪一家都是劍拔弩張啊!”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孫噲不假思索,“依我看,幹脆借此機緣,將暴秦滅掉。滅掉暴秦,一勞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嗎?”
“你呀,”蘇秦連連搖頭,苦笑道,“看的隻是表層。真要滅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難太平了!”
公孫噲大怔。
翌日晨起,蘇秦正在允水岸邊散步,屈平造訪,說是盟誓擬好了。
蘇秦甚是震驚,接過他呈送的竹簡,連看數遍,細細品味良久,兩道目光不可置信地射向他。
“蘇子?”屈平的心忐忑直跳,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個奇才。”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更是個急才。僅此一夜,你就寫出這般誓約來,實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平以為蘇秦是在奚落他,麵紅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後一宵未睡,方才擬出這份草稿,自覺不好,卻又不好給他人審看,一大早就……就……就拿過來了。蘇子若是覺得不妥,在下可以重寫。”
“為何要重寫呢?”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還求不到呢?”
屈平眼睛瞪大。
“不過,也並不是完璧無瑕。”
“請蘇子指正!”
蘇秦指著中間兩句:“請看這兩句。”
屈平打眼一看,寫的是:“肌膚潤於鋒鏑,骸骨難入丘塚。”
蘇秦緩緩說道:“六國縱親,當整齊劃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處卻是六言,變化雖有,卻失齊整。就好比兩軍作戰,對方未衝,先亂陣腳,不妥。可否改作‘肌膚潤鏑,骸不入塚’?”
“好!”屈平脫口而出。
“還有下麵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騰’,可以改為‘鬼神震怒,民怨沸騰’。以‘震怒’對‘沸騰’,順口不說,對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來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蘇子改的是,在下歎服!”
“該歎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蘇秦。”蘇秦由衷讚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氣嗬成,滴水不漏,樸實無華,外契天下大義,內含縱親要旨,由首至尾,字字珠璣啊!”
“謝蘇子誇獎!”屈平靦腆地笑了。
最先到達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龐涓、惠施和朱威等,全都陪他來了,隻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幫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蘇秦,到軹後不顧旅途勞頓,即派王輦接蘇秦入行宮。蘇秦趕到時,惠王跣足迎至宮外,攜蘇秦之手,與他並肩步入宮中,促膝談至深夜。
在惠王與蘇秦談心時,魏國三軍逾十萬眾,包括龐涓的虎賁之師,分路開至河東,依龐涓指令屯紮於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國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後是齊王。因會同地點在魏國境內,列國軍隊均需接受魏國指令。在龐涓部署下,楚軍七萬屯紮於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僅帶人馬一萬趕至孟津,住進早已搭好的楚國行轅。齊威王引兵五千,餘眾屯於宋、衛境內。再後是趙肅侯和韓昭侯,各帶兵三千。燕人一則距離遠,二則燕公老邁,隻能日行五十裏,來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邐趕到。
此番會同,魏惠王如同換了個人,再沒有上次他在孟津齊諸侯朝王時的不可一世。作為東道主,他甚至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殷勤,無論哪家君主趕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親迎數裏,把盞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