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延津到了。朱皇上領著我們,進了延津縣城。一個縣官,領著兩個執水火棍的衙役,後邊是一群穿著破衣爛衫人,跪拜在路旁,迎接我們。等皇上過去,縣官即站起,領著衙役和那一群人,跟在皇上身後,夾在我們之前。我們這才知道,縣官不是迎接我們的,隻是迎接皇上的。
當天晚上,我們十來萬流民,露宿在延津影劇院後的廣場上。這天夜裏大家很興奮,說露宿街頭隻是一夜,從明天起,我們就是財主了。孬舅心頭,自沈姓小寡婦不再理他,他丟爪就忘,開始把心思轉移到事業和如何當財主上。他說等當了財主,什麼女人找不到,哪裏還在乎一個沉。能找沉,算是看得起她,沒想到這臭×不識抬舉。當天夜裏,他開始做如何當財主的夢。半夜突然精神,獨自一人跑到城外,開始察看哪一塊土地肥沃,好等明天分田分地時跑馬占據。看到天明,回來情緒有些低落,說這裏沒有好地,不像潞、澤兩州老家,良田千頃,泥土肥沃油黑;這裏到處是鹽堿、黃沙和大坑。但又說,地雖差,但隻要地多,成了財主,就不怕,可以廣種薄收,收獲仍很可觀,仍可以蓄幾個小。
第二天,召開大會。會場上掛著橫標:“祝捷大會”、“慶祝大會”、“慶祝流民與住地戶勝利會師”等等。皇上、胖頭魚一幹人,坐在台上,縣官、衙役、一群破衣爛衫的原延津人也坐台上;我們這些流民在台下。這時我們覺得氣氛有些不對。皇上把我們遷徙延津時,是說讓我們來做王爺和財主的;怎麼一到延津,皇上和縣官與延津本地人坐到了一起,一起坐到台上,我們這些王爺和財主,倒坐在了台下?皇上一講話,我們更感到驚詫。這時的皇上不同於遷徙途中的皇上,似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嚴厲,十分有尊嚴,與我們好象不認識,好象是陌生人。他說:感謝大家的意誌力,響應當今的號召,從千裏迢迢的潞、澤兩州家鄉,來到了延津。好男兒四海為家,哪裏黃土都埋人。哪裏是故鄉,從此這裏就是故鄉;哪裏是親人,從此這裏就是親人。大家到了這裏,就要繼續發揚艱苦奮鬥、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在縣官和延津人的領導下(什麼?),把延津建設好。用多長時間呢?三年五年不成,十年八年不成,二十年可以了吧?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過了二十年,隻要大家把破壞殆盡的延津建設好,到時候我再來看大家。皇上說完,台上人鼓掌。我們在台下雖然也跟著鼓掌,但心裏已很懵懂。接著延津縣官講話。縣官一講話,我們徹底明白了我們這次遷徙的目的。縣官說,歡迎大家來延津,Welcometoyanjin。我會說幾句英語,也會說幾句俄語和法語,我是開明的,我也是新來的。當初延津縣官出缺,皇上讓我來,我是不來的,但皇上勸了幾次,我不來不行,於是就來了。幾百年來,這個延津曆經兵災、人災、天災、地災,幾十萬人的延津,隻剩下台上數得過來的這麼十幾個人。田地呢,由肥沃的良田變成風沙和鹽堿。再這麼下去,延津就成了一塊無人問津的荒原。聖上聖明,沒有扔下剛打下的江山不管,於是就動了遷徙之意,就在我之後,有了你們這些來人。當然,你們也經曆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你們辛苦了。但我明確告訴大家,辛苦還在後邊,延津現在已經成了赤野千裏,一盤散沙,一切都要在我們手裏重新把它建設起來。我們要遵照皇上的旨意,在二十年之後,重新把延津建成美麗的富饒之地,那時歡迎皇上重新來看一看。我們眼下的任務,就是把十萬流民分成組,由台上這些老延津人帶著,去開墾茺野,去治沙治堿,去種莊稼耕地,去紡花織布。我順便介紹一下,台上這些延津人,都是延津的財主,都是延津的精華,曆經那麼多災難,窮人早都餓死了,剩下的都是富人。現在又遷來一些窮人,要由這些富人帶著,重新把家鄉建設起來。接著就又用大槐樹下組織遷徙的辦法,由軍士圍著,讓我們分幾十次排隊,喊“一、二、三”,報告,單數的向東,雙數的向西;單數的歸張財主,雙數的歸李財主;再排一隊,單數的歸孫財主,雙數的歸王財主;再排一隊,單數的去挖河,雙數的去治沙;再排一隊,單數的去燒堿,雙數的去煮鹽;再排一隊,單數的去種棉,雙數的去紡花;再排一隊,單數的去捉鱉,雙數的去捉蝦……這樣擺布來擺布去,我們炸了窩。皇上、縣官,你們這是幹什麼?遷徙時候,你們是怎麼說的?說好我們是來做主人、做王爺、做財主,怎麼一到目的地,我們就又成了別人的奴才、長工和開荒墾地、吃苦耐勞的奴隸?我們原想來做人上人,怎麼又成了軍土圍著的階下囚?我們本在潞、澤兩州老家,幾十萬人啟程,路上曆經災難、磨難,剩下十來萬人,來到延津,就是為了這個?大家炸了窩,喊的,叫的,哭的,鬧的,埋怨的,想逃跑甚至想反抗的,雜亂了一廣場。但大家都在刺刀和長矛之下,有什麼辦法?十來萬我的鄉親,眼看著被可惡可厭的延津人瓜分了。延津所剩無幾、破衣爛衫的幾個土財主,之間還為挑肥揀瘦我們相互口角甚至動怒;有的財主還在指指點點我們流亡隊伍中的婦女。沈姓小寡婦周圍,已圍了好幾個土頭土腦的延津人,甚至想動手動腳。沉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脖兒拐。沈姓小寡婦、孬舅、我三個人,這時也被瓜分了。孬舅去開荒,沉去紡花,我去給一個爛眼圈的財主放牛。我們三個這時成了親人,擁動的人群中,相互用眼睛招呼。孬舅因要反抗,腳手已被軍士重新用綁腿帶子綁上。他跺著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