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鹿和巴爾·巴巴,是一個盒飯定終身。瞎鹿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在寫他和他那口子巴爾·巴巴的時候,雖然他們在生活中都很平易近人,沒事的時候愛與民同樂當然在樂的同時就感到了自己的特殊和高人一等但能做到和大家在一起還是不容易並不是每一個名人和大腕都能做到這一點的──但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這樣,這是他們在生活中的姿態,不過到了我這裏,作為一個作者,到了寫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可以不在乎,但是作為我,還是要知道把握分寸、還是要知道他們和其它鄉親們的不同。這不過是我們的種生活態度和姿態罷了。我們表麵與你們講平等,講與民同樂,你們就真的蹬著鼻子上臉了,就真的要與我們平等了,真的要和我們沒大沒小要和我們打成一片了?這就弄得世界不成體統和鬧得大家沒有意思了。如果是這樣,我們在以前還奮鬥什麼?我們也和你們一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不就成了?對生活混水摸魚不就成了?那樣我們的世界還怎麼前進?我們足球還怎麼提高?我們的電影還怎麼看?世界和民族的脊梁還在哪裏?我們不就真成了一個平庸的一地雞毛的市民社會了嗎?我們不就要被窒息和悶死了嗎?我和巴爾在世界上得大獎的時候,當我們站在領獎台上的時候,我們都會激動地和大家風度地說:這個獎不單是發給我們自己的,這個榮譽屬於我們那個國家、民族和這個世界;不管是踢足球也好,還是演電影也好,它所表現出的,就不單是一個足球和一個片子的問題了,而是代表著我們這個星球上人類的想象力和人類的一種極限呢。我們這時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們自己取得的榮譽,為什麼還要平攤到你們這些和我們毫不相幹的人頭上呢?我們的意思,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意思了。這時你們如果看作是我們的一種謙虛和美德,對我們是一種學習和高山仰止的態度,我就覺得我們雙方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這時你們當了真,世界就又被扭曲和你們就又要犯認識論的錯誤了。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我們與你們這些蓬頭垢麵的庸俗市民的最大區別就是:我們是放下架子來與民同樂的,而你們本來就沒損失什麼;要不我們丟下我們在歐洲和京城的羅馬花園和室內遊泳池,丟下我們的驢和貓、狗和雞,跑到你們這窮鄉僻壤幹什麼?這本身就說明我們的一種姿態。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姿態,你們就真的把我們看作和你們沒什麼區別,真的把我們當作和混同於普通老百姓。這樣你們在世界麵前就要貽笑大方了。這個時候大家笑話的就不隻是你們,而是要笑話整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呢。我們在你們麵前可以不擺架子,但在世界麵前,你們怎麼與我們並駕齊驅呢?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現在你死了你爹死了或是白石頭白螞蟻死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不會受到絲毫影響,這個運動該怎麼往前滾動,還怎麼往前滾動,好象湖中一兩個癩蛤蟆的沉落和升降,不會在水麵上引起任何漪漣一樣;但如果是我和巴爾現在死了,那世界和湖水就非炸了不可;明天世界的媒體,不管是大報還是小報,不管是BBD或者是NHD,都是頭條新聞,世界就要為此默哀七天,我們的同性關係運動一下就缺了骨幹;沒有我們,這個運動的檔次一下就掉了下來。我們一不在,你們這個運動或許就搞不下去或者就是搞下去對世界也就沒有任何影響如果這個事情沒有任何影響你們還有必要再搞下去嗎?當然,你們會像阿Q那樣說,我們就是不圖影響,我們就是自己在一起搞個樂。如果是這樣,這個同性關係運動就純粹是一種個人行為它隻能自生自滅而不包含任何人類想象的意義了,那麼你這本《故鄉麵和花朵》的寫作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看,我連你都考慮到了。你說我活得累不累吧!當個名人和大腕是容易的嗎?死是容易的,活著是不易的;當個渾渾噩噩像你和你爹、白石頭和白螞蟻那樣的人是容易的,無非見到世界有好處像蒼蠅逐臭一樣撲上去,但我們作為一個領頭的蒼蠅就不能那麼做了。我們還得為你們指引方向和給你們帶路哇。明白了這個,我想你就該明白你瞎鹿叔為什麼要給你闡述這一切了。我們不是為了我們自己。這次這麼做和以前我們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樣,都是為了你們大家。我們不怕世界的相同,我們就怕世界的不同。我們和你們在世界上還有些不同。就像過去我們不怕世界上的同性,敢和他們在一個澡堂裏洗澡不怕相互看到什麼一樣,我們就怕異性在一起洗澡。現在世界不同了,我們不怕異性了,我們開始害怕同性了。你叔這麼大的影星,過去為什麼找不到老婆呢?能說就是單戀一個大美眼嗎?不,還是對不同世界的畏懼──現在已經到了同性關係的時代,過去的這點家底抖露出去我也就不再乎了,現在異性我們不畏懼了,我們開始畏懼同性了。說到這裏,你叔可真有點開始傷感和傷心了。世界為什麼總是在不同的曆史時期要擺出不同的曆史難題要我們解答呢?這一點稍縱即逝的感情,我該怎麼在電影鏡頭上給表現出來呢?看,曆史到了這樣一種地步,我還時時刻刻在考慮藝術,這又是你叔的一個特點──你說它是優點可以,你說它是迂腐也是正確的。你寫起你叔來,還是比其它人有得寫。你隨便寫一點什麼,對於他們都是新聞。我現在讓你來寫,也是看我們多年的交情,我們兩個搞的行當又近似;你在我麵前,總是一個晚輩,我是不會在青草地上馳馬的──我現在要忠告你的是,你在寫我和巴爾的時候,不要割斷曆史,這一點你明白嗎?瞎鹿把話說到這裏和這種透明的地步,我身上已經出滿了虛汗和已經感到誠惶誠恐了。我身上已經哆嗦了。在以前異性關係的時代,我和瞎鹿對坐在京城麗麗瑪蓮酒店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麼惶恐過。這時我擦著頭上的汗說:
「放心,瞎鹿叔叔,我會盡我的努力去做。我不會讓瞎鹿叔叔和大家平起平坐。我不會把曆史割斷。我這人本來就有一個特點,扶竹竿不扶井繩:見了矬人我摟不住火,見了我所敬仰和害怕的人,我還真是沒了注意。說話讓人家先說,人家說了我再說;話不怕說錯,說錯了我重說。這次我也準備這麼做,我寫出來您這一章先送您看看,您滿意了就不說了,您不滿意我再重寫,一直寫到您滿意,這可以了吧?您是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影星,我生長在窮鄉僻壤,笨嘴拙舌,要我來說您,還真是趕鴨子上架。如果到時候一下兩下說不到點子上,還得請您事先原諒。我現在這樣說可以嗎?如果連這個您也不滿意,我也可以立馬重說……」
瞎鹿看到我誠惶誠恐的樣子,達到目的地滿意地笑了。幾十年後,當這一切都成為往事的時候,當我們的上吊繩排在一起但是從自殺的順序上還沒有輪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兩個這時隻有靠聊天來消磨時光了,這時瞎鹿回光返照地和滔滔不絕地又重提起他人生在世時的種種風光往事──這時提那些還有什麼用處呢?不還是得像我們一樣地上吊去球嗎?──他生前是影帝,他曾經風靡過五大洲。他說得滿嘴唾沫和滿臉通紅。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對自己的臨終關懷──從臨終關懷的角度講,臨死時還是少說話為好,把最後的一點力氣留到死後去跟大家搶小白帽吧。但他越說越多,我能怎麼辦呢?我如果這時出來阻擋不讓他說,他還以為是我因為自己沒有什麼臨終可說現在出於嫉妒也不讓別人說呢──臨死時別的不能幹還不讓說個痛快嗎?你也要像極權社會的劊子手一樣,在仁人誌士要上斷頭台時給他(她)脖子裏再加一根勒著喉管的尼龍繩嗎?所以我沒有阻擋他,似聽非聽地讓他說了下去。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風光的往事中,他突然提到了我,這就讓我不能不認真了。他說你還記得那段往事嗎?我問什麼往事?他說就是那次他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中要把自己的身份跟大家夥區別開來當時對我說了一番不著腔調的話將我在打麥場上唬住的那一段情節。年代已經太久了,我當時確實是想不起來了,我搖了搖頭。這馬上就引起了他的不滿,他就像是我不讓他回憶往事一樣,這時終於抓住批判我的借口說我是因為嫉妒本來記得清清楚楚而故意說忘記了──這樣做是不道德呢──我終於沒有逃出他的手心。我哭笑不得地隻好承認了這一點──如果我不承認這點品質上的弱點,他就要倒騰曆史和刨根刨得更深了。他抓住話頭說,看看,嫉妒了吧?我痛心地點了點頭。這麼一點往事,也成了他的一段風光時光夾雜在他的記憶中啊。到底是演員呀,到底是大明星和影帝呀,這麼不分大小地注意積累自己的感情。他說:
「看你當時被我嚇得那個傻樣兒!我當時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這倒激起了我的憤怒。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瞎鹿叔叔生前善良了一輩子,倒是在死的時候,對你的侄子這麼惡了起來和這麼不依不饒嗎?到了臨死時候,我一切也無所謂了,我首先慚愧地說:
「當時看到你那個樣子,我真給嚇毛了。這都是幾十年崇拜你留下的後遺症。」
但我接著說:
「其實我當初不理你,故意不把你從我們大夥中擇出來,把你和我們大夥雜在一塊就像把政治犯和流氓小偷故意關在一個號子裏那樣,你還能把我怎麼樣?我看你也是沒脾氣。我現在不能給你尼龍繩,當初你還能給我一個尼龍繩不成!真那麼做,你也就去球了!」
沒想到我這麼回答,更是中了他的奸計。瞎鹿,我怎麼一輩子就沒有看出你是一頭老奸巨滑的狐狸啊。他得意地在那裏笑著說:「可你當時就是沒有想到呀,當時你就是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啊。」
臨到死時,瞎鹿都沒有給我一個痛快。我臨上吊時挨著他,算是倒了黴。這時我才知道了為什麼大家提著各自的褲腰拿著自己的褲帶向一排排的房梁走時,瞎鹿要跟我擠一起;為什麼要說「臨死了,咱爺倆挨在一起,死後好在一塊打牌。」他哪裏是死後要跟我打牌,他是要在苟延殘喘的臨終,在這最後一點生的關頭,再給我添一點惡心。你說他的心有多惡毒。他這也是生前沒有把自己的惡毒給放完,生前隻知道行善了,都把這點惡毒留到臨終和留給我了。我當時無話可說,想說這時時間也到了,我就這樣在瞎鹿的攪和下和惡心下上了西天。但我記得當時在打麥場邊的槐樹下,瞎鹿還沒有這麼惡呀。他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說法,同意將他和他的巴爾從眾人中擇出來,看到我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的樣子,他倒沒有像臨死時對我像對落水狗一樣窮追猛打呀。看到我那個樣子,他倒是還對我安慰了一下。甚至還掏出自己的汗巾子讓我擦汗。這才叫一張一弛會用手段嘛。這才叫與人為善嘛。怎麼不能把這善良保留一點給臨終呢?當時我可和瞎鹿一樣,沒有考慮得這麼長遠,當時我也是隻顧感激了。瞎鹿看我在那裏擦汗和感激,又追上去說:
「擦過汗後,就不要緊張了。我還是相信你的──我一相信你,你就不緊張了吧?看我是一個影帝,其實我平時也挺平易近人的。人開始接觸我,都感到緊張,這也是我為什麼主動把自己和大家擇開的一個原因;我也是為大家考慮,老是攪到一塊也給大家增加心理負擔。你們總想著有一個名人在身邊,說一句話考慮他,辦一件事也考慮他,我累,你們也累呀。不管是從公還是從私,你還是把我擇出來吧,給我格外突出一下吧。這樣我們大家都心安理得。當然,感謝我還是感謝你個人了。我一說,你就慌恐,我就知道這事情就成個八分。你就配得到這個感謝。我雖然是個藝術家,但在平常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還有些政治家的風度呢,不像大部分文人和藝術家,搞起藝術來還像個樣子,但一到為人,就不行了,就開始斤斤計較和爭長道短了,就開始文人相輕和爾虞我軋了,就藝人無德和文人無形了。這也是我平時不和同行過多來往的一個原因。和他們來往能得到什麼呢?大家不見麵的時候,一個個看著還挺高大;一到見麵,反倒成了一群矮子和大眾一樣的群氓。他自己和大眾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鶴立雞群;當他們組成大眾的時候,他們就和大眾沒有什麼區別了。這就是文人,這就是藝術家。他們是這樣,你小劉兒也好不到哪裏去。說話辦事,一到關鍵時刻,不就露出窮酸相了嗎?到了香港,你們除了在文學上再出個香港腳,恐怕也不會再有別的作為了。但我不是這樣,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夠成為影帝而你們成不了影帝的原因。我的功夫在戲外,我的功夫在畫外,我的一切情緒和動情之外,都在文字之外和意料之外──如果藝術的效果是這樣,怎麼會不感人呢?我身在戲中,我的心並不在這裏,這是我幾十年藝術青春長盛不衰的主要原因。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似平常,但那裏也包含著許多在生活中積累的大家風度呢。這是你羨慕已久但就是學不到手的硬功夫呢。一般的表演你可以學習,但是個人的風度和魅力你是靠粗淺的表演能夠達到的嗎?我這是從了藝,向藝術獻了身,如果我不學藝,我從了政,把我的這點魅力和風度帶到政壇上,哪裏還有你孬舅之流的戲唱呢?他們早就得灰溜溜地卷起鋪蓋卷回家了。我是可憐他們呀,出於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沒有改行──當然如果改行藝術又沒人管了,觀眾和人民也不答應,不然,你的孬舅,就要到操作間切洋蔥嘍。(說到這裏,瞎鹿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膝蓋。我也受寵若驚和替俺孬舅非常慚愧地點了點頭。他說的都有道理呀,我有時候看俺孬舅也不順眼哩。但我看他不順眼,就說明看你順眼了嗎?我不擁護他,就一定得擁護你嗎?這種簡單的選擇,也讓我躊躇和難以抉擇哩。俺舅去切洋蔥,當然大快人心,但你上台當了秘書長以後,會比你當影帝給我帶來什麼格外的好處呢?在心中沒底的狀態下,我怎麼能亂發言呢?但他對孬舅的聲討還有完──可見他和孬舅也沒什麼區別了。)我可不像你舅那麼心胸狹窄,身已經占了天下,心還像兩山夾縫中的一線天那樣隻露著一條縫。和朋友相處,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像你,既然你剛才給我表了態,獻了忠心,那麼誠惶誠恐,我也就相信你了。既然我相信你,我也就不懷疑你,相信我侄兒能把我和巴爾寫好,能把我們的同性關係編得比別人更加突出、離奇和感人。異性關係世界中的影帝,到了同性關係之中,也扮相不俗呀。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我就等著你這本《故鄉麵和花朵》出來以後,看《紐約時報》和《基督教箴言報》的書評了,看到時候是不是單把我這一章給抽出來評論一番。如果單評了和單說了,我就覺得用你是用對了;如果在包裝和輿論上,把我和大家混到了一快,我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我可跟你沒完──別看我平時很文雅,到了關鍵時候,我也會用革命的兩手來對付你反革命的兩手。如果你跟我來明的一套和暗的一套,你就得準備付出兩條腿的代價。我瞎鹿急起來,也不是鬧著玩的。記得我在三國時候的樣子嗎?瞎子急起來,是要上房子點火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再和你爹跪在糞堆前求我,就不頂什麼球用了。我這人就是這樣,醜話說到前邊,先小人後君子。你如果對得起我和我對你的信任,那是應該、正好和活該;如果對不起,那我也就對不起了,讓你和你孬舅一塊去切洋蔥!……」
說到這裏,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經不瞎的通紅的眼珠子,凶惡地看著我。接著又一揮手,似要馬上發配我去切洋蔥。好象事情還沒開始,我就犯下了錯誤一樣。我用手拉著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讓我去切洋蔥,您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吧。我從小在您身邊長大,我對您還是有感情的。別說您本來就與眾不同,您生活在我們這幫雞中本來就委屈了您──您本來就是長脖子鶴,就算您本來不是鶴,您是和我們一樣的雞,不說您現在發跡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還沒有發跡,還瞎著兩隻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單憑對您的感情,也不會把您寫得和眾人一樣。當您和眾人不一樣時寫出您的不一樣不算什麼本事,當您和眾人一樣的時候,我就看出您和眾人的不同,這才叫有眼識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眾生芸芸,到處是一片模糊,狗頭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誰是識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塵的人呢?您日常有這種苦惱,我日常就沒有這種苦惱嗎?不從別的方麵出發,單從惺惺惜惺惺的角度,從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這一章給拔高升華。雖然道繞得遠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曆史也捎帶出來了嗎?從這一點出發,我哪裏是寫您呢,我寫您也就是寫我自己呀。我說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您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您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那些大而不當的話我都不信哪還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這點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感情吧?我寫您就是寫我自己,您還怕什麼呢?您剛才不還說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嗎?怎麼事情還沒有開始,您就懷疑上我的真誠了呢?我打小長到現在,小的雖然不才,做事總是七零八落,但具體到我的人品,被人懷疑還是頭一遭呢。從這點出發,我還有些委屈呢。雖然品質優良不說明任何問題,不說明把事情辦成,但是當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情況下,你怎麼能懷疑我的能力呢?戴著被人懷疑的枷鎖去為人做事,滿腹心事地就上了鏡頭或是上了床,這事還怎麼能做好和電影怎麼能拍好呢?你剛才還說你有政治家的風采,現在看,讓你指揮打仗你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將軍。告訴你瞎鹿,我本來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寫這本書,我在生活的大書裏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還沒有死絕,豬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對我不錯──當我們不信上帝和絕對真理的時候,我們隻有信朋友了。現在事情還沒有開始,你就把我看了個根裏歪,你就把我這點人生的希望和寄托像燈頭的火一樣給掐滅了,給我剩下的不就是對人生和世界的絕望了嗎?那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呢?我還怎麼真誠地麵對我的朋友和觀眾呢?我今天要是為此上了吊,俺爹就會來找你要人命──俺爹那個人你是了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麵性,俺爹犯渾雖然在日常生活中給我添了無盡的麻煩,但到了事情的關鍵時刻,俺爹的這點渾,竟出來給我撐腰了。謝謝您,爹。),到時候你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何去何從,現在你做出選擇吧!……」
話說到這裏,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氣壯。當我把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壓到瞎鹿頭上時,瞎鹿──到底還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無策了。別人不發火認矬的時候,他對人橫挑鼻子豎挑眼,跳著腳跟你在那裏瞎鬧;當你真發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覺溜到爪哇國和馬來西亞去了。這時瞎鹿就忘記他剛才的發火和他發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們兩個在一起談了這麼半天,我發火和惱火是頭一次就占了上風;雖然他在外邊闖蕩世界這麼多年,已經功成名就,但從本質上看,還是我們村一個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過去時光的可愛的本相了。他變得靦腆了,對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影帝,這時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眾生給擇開,這時他倒是芸芸眾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記自己的眼睛大發光明已經十來個世紀了,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瞎子呢。他心裏還懷著殘疾人的苦惱和自卑。世界本來一片陽光,我怎麼把它給搞亂了呢?小劉兒是我的好兄弟,我怎麼把他給得罪了哪?今後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溝溝坎坎和坑坑窪窪,誰還能給我以指點呢?他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搓著手,低聲下氣地對我說:
「小劉兒弟弟,不要再生氣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諒我剛才的狂妄和無知。是我把世界給搞亂了,現在我再把它給恢複起來,可以了吧?您剛才不還說,您有這麼一個優點──當然這個優點我也是很讚賞的了,就是當一個人把話說錯了,可以重說;剛才我把話說錯了,我現在重說,可以嗎?您的人品和能力是無可懷疑和無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狹窄給弄錯了;現在我讚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剛才對您懷疑,現在看並不是對您不放心,而是對自己的不放心和對自己的不自信,接著又把這種對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憤怒,轉嫁到了您的頭上。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兒倆想在重寫曆史的時候做一點手腳嗎?不說我本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績,不說我現在早已不是當年的瞎鹿而是一個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著篡改曆史和通往天堂的權力,我一個瞎鹿也就是您的親人擺在其中,安排誰都是安排,把誰寫成英雄都是寫,那與其寫別人,何不寫自己人呢?與其安排別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這樣,我還怕什麼呢?我剛才的擔心純屬多餘。大兄弟,現在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杆子插到底,剛才是我說錯了,現在我重說,或者幹脆算我剛才一切都沒說,我現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運、人生、榮譽、光榮和夢想都交給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著您就看著辦吧──這總可以了吧?至於巴爾·巴巴,就算是跟著我的一條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寫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給它個一線天讓它鑽過去,也就是了。雖然我剛才胡塗,但現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說不說,我打不打招呼,我控製不控製,我遙控不遙控,我都會在您的史上和書裏占一個重要的章節,您說是嗎?」
我仍鼓嘟著嘴說:
「那不一定,也得看曆史的本來麵目和它的發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給我擠著笑臉,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態,大言不慚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說:
「不會,我相信我的老弟。曆史如何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還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筆下嗎?我想著──當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曆史怎樣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給我們籌劃好了。這一點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嗎?我是一個演員,我還不知道編劇在創作中和在曆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嗎?您把握著我們的命運和掐著我們的脖子呢。我以前羞於說,也是愛麵子了,你就原諒我的膚淺和無知,到了這個時候,我也就顧不得麵皮了──假如說我以前還取得過一些成績,也是受您的啟發呢──並不僅僅是現在受您的啟發和得到您的照顧;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就是要割斷曆史和自己的成長史而恩將仇報了。剛才您不是還講恩仇關係嗎?您的那一點論述我也特別地感興趣和特別地讚成。我也就是愛麵子不說罷了。自打我走上從藝的道路,我就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呀。《烏鴉的流傳》、《大狗的眼睛》……哪一篇我不會背呢?拍哪一部戲之前,我不是把它們讀來讀去從裏麵得些啟發和找到些表演的情感依托呢?我不是現在用得著您了才來稱讚您,您的書,怎麼就寫得那麼對我們的心思和深入我們的心靈呢?為什麼不管什麼人,什麼樣的感情,都能從您的書裏找到呢?這不是一部百科全書是什麼?──我把我過去的一切,都歸到您的身上,現在我剩下一無所有和一窮二白了,至於我今後怎麼辦,您就看著安排吧。我現在身上就剩下一條褲頭,您就不能給我些春天的溫暖嗎?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現在殺了人嗎?……」
說著說著,瞎鹿又在那裏委屈起來,開始用袖子抹起了眼淚。我和瞎鹿,就像過了幾十年的破爛夫妻一樣,在那裏撕破絮一樣撕來撕去。一會兒你在委屈中占了上風,一會兒我在委屈中占了上風。情感早已經麻木,在一箱一箱的爛絮中,我們找不出屬於雙方的情感,還找不出一點屬於自己的委屈嗎?誰還沒攻擊對方的老材料和老方法呢?這時我才真正理我們為什麼要放棄性關係和開始搞同性關係了。但也正因為委屈的易尋和轉折的加快,正因為我們相互熟悉得已經陌生了,我們安慰起對方來──安慰的轉換,也像委屈和攻擊對方一樣是約定俗成和輕車熟路了。看到不知不覺我們的角色又發生了變化,看到瞎鹿又成了委屈的一方我變成了迫害的一方,我就又必然得出來安慰他了:
「別哭了別哭了。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嘛。接著我問你幾個問題,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能回答得我滿意,我們就握手言和,我就自然在曆史中對你有一個交待;否則我們再從頭開始,一切再重說,你說好不好?」
看我對曆史鬆了口,我們的影帝瞎鹿,也就回心轉意和把委屈轉為驚喜了。這正是他鬧了一場和我鬧了一場言歸於好和討價還價的必須歸宿。他像一個哭夠的孩子現在又找回自己的糖塊一樣,在那裏偷看大人一眼,自己默默地點了點頭──還故意做出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這一套我都懂和顛來倒去地做過好多遍了,於是我就徑直問:
「我隻要在曆史上給你一個適當的位置,你就不再跟我胡攪蠻纏對嗎?」
瞎鹿點了點頭。
「單是不胡攪蠻纏還不夠。在我書寫你的過程中,你能保證給我創作自由嗎?」
瞎鹿點了點頭。
我問:「在基本事實存在的前提下,塑造這個人的時候,能讓我百花齊放嗎?」
瞎鹿點了點頭。「能讓我把自己的感情溶到人物之中去嗎?」
瞎鹿又點了點頭。
我拍著手說:「那好,我就單獨抽出來給你一章!」
瞎鹿破涕為笑,我也達到了目的。雖然我們像飛走的蒼蠅一樣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說了半天等於一切都沒說,但是我們還是像雙方都鬥勝的公雞一樣,雖然頭上身上破皮掉毛的,但還都故做驚喜──心底裏又有些相互憐憫──地擁抱在一起。我們的曆史觀和方法論可統一到一塊了──雖然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差別就沒有什麼個性就沒有什麼看法都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我們也終於發現了自己。我們為這個歡呼吧,我們為這個驕傲吧。我們甚至還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我們又相互安慰說,兩個偉人的相遇就好象兩顆行星的相遇一樣,總要碰撞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嘛!放心放心,我們緊握著對方的雙手,就要告別了。瞎鹿叔叔,讓我再送您一程。大侄子,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天色也不早了,前邊30裏就是客店,我還可以再趕一程,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接著,瞎鹿又解開自己的褡褳,從盤纏裏拿出一塊銀子,放到我的手上,說前邊山高水險,我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大侄子生性懦弱,在外在家,常受人欺負,叔叔不在的日子,平日炊餅做三屜,從明天起就做一屜;在街上賣完,太陽高高的就回家去坐地;人不惹你,你不要惹人;人就是惹你,你也不要惹人,等叔叔回來,再和他們計較;老婆欺你,你不要煩惱,處處看「她」臉色給「她」多遞些小話──這是你瞎爺爺當年臨死時告訴我的,當我聽到我爹傳給我的臨終遺產是這樣一個人生經驗的時候,我也不禁潸然淚下。現在我們分手,我也把這話傳給你吧。──就是你的「女人」在外偷了漢子,你也要睜隻眼閉隻眼假裝不知道,萬萬不可跟人計較,讓這「女人」和奸夫聯合起來用毒藥把你灌死。曆史上這種例子還少嗎?你就不要上這個當了。你以為你去捉奸是捉了人家,捉不捉奸人家不也抱著痛快過許多次了嗎?你等於去捉自己。再讓人家一腳踢了心窩子,等我回來給你報仇一切也都晚了。與其這樣,你還不如早早賣完炊餅老老實實在家坐地呢。你手裏那塊銀子呢,不是讓你拿著下酒館吃喝的,你就老老實實放在你貼身的保險褲衩裏,以備不時之用吧。既不讓你老婆知道,也不要讓你爹知道。對付起你老婆和你爹,就像對付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一樣,你都不是對手。臨分別的時候,我隻能說,我的大侄子,你就好自為之吧。我最大的盼望是,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看到你。說到之裏,俺瞎叔叔就把他的褡褳背到了自己肩上。我對著世界上這個唯一的親人,拜了三拜,接著叔侄兩個又拉了拉手,灑淚而別。人生自古傷離別,更哪堪零落清秋節。當然傷感歸傷感,不過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人生這樣的分別也不多呀。為了這個分別,我搖頭感歎了好多天。後來果然就被瞎鹿叔叔給說中了,單為這感歎,回到家裏,俺的「女人」就摔盆打碗地斥責了我好幾天呢。哪裏來的叔叔,就拽著當成了自己的親人;親人就在身邊,你還沒本事顧及,倒是為了別人在那裏長籲短歎了。我當初嫁你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聽說有這麼一個叔叔呢?他在我們家呆的這一段,我看他就對我有調戲之意,對這樣的人你不把他當作仇人你不在乎他對我的動手動腳哪我還在乎什麼也就罷了,現在你又拉著他的影子和扯起他的幌子當作日常感情的消費和人生的支撐點,怎不讓人生氣?你爹媽怎麼生出你這樣一個東西?你要想戴綠帽子和想當肉頭,哪還不容易嗎?我如果隻顧自己的快樂不考慮別人,我三分鍾就可以解決一個。但任「她」在那裏摔盆打碗和嘀裏叨嘮,我就是記著俺瞎鹿叔叔的話,把手放到俺的前襠上捂著那塊銀子一言不發。你在外邊可以偷漢子,但是我的銀子就是不讓你偷去。不行我就找小蛤蟆給我提前打一個鋼鐵褲衩。但因為俺的「女人」這時正忙著外麵的事情,在外和別人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裏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倒也沒有時間考察和盤問我的褲衩,我們兩個倒是在這段時間裏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這才使我有功夫繼續寫俺瞎鹿叔叔這一章。這個時候寫起來我就格外地激奮和帶有感情了──這就不是感情的零度和生活的原生態了吧。你這個聰明的孩子?
俺的瞎鹿叔叔和巴爾·巴巴,是一個盒飯定終身。盒飯裏有兩個紅燒雞頭──叫鳳頭,兩條蛤蟆爪子──叫秀腿,還有一份炒黃豆芽──叫彎曲人生。靠著這麼一份盒飯,俺瞎鹿叔叔就把一個「女人」給搞定了。在異性關係世界中無所作為和捉襟見肘的瞎鹿叔叔,誰知在同性關係的世界裏打了個開門紅。一時,這個一個盒飯定終身的消息,也就傳遍了祖國各地和四麵八方,成了勤儉節約辦喜事和增強民族團結和全世界人民大團結的佳話。世界上許多政治家處心積慮沒有辦到的事情,俺瞎叔叔通過一個簡單的盒飯就給辦到了。所以瞎鹿在生氣的時候說他不但有藝術家的修養,還有政治家的才能,起碼在這一點上,我們就該心悅誠服。BBD和NHD、《紐約時報》和《基督教箴言報》都發了消息。《紐約時報》還為此發了一個短評。短評的題目是:「瞎鹿辦到的,我們為什麼不能辦到?」副題是:「過去的著名影帝,現在的婚事新辦。」文中號召所有的幹部都要學習這種勤政廉政的作風,全國人民都要學習這種有東西也不吃、有錢也不花的精神,全國上下都一塊來吃盒飯。正好這個時候又遇到了1942年的大災荒,瞎鹿的這一著,可就救了當時執政先生的大駕和幫了他的大忙。具體到我們同性關係的故鄉,我們這一片富庶和美麗的土地,雖然大家不缺吃不缺喝,就是缺個同性關係和正在搞同性關係,但是這種令人感動的事也不多見。我們常見的是一個夜壺,而不是一個盒飯。夜壺是婚後的事情,盒飯可是婚前的契約。這是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我們似乎通過一個盒飯,一下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回到了小劉兒的塔鋪時光。一個肉菜,引起了一場令人感動和令人心碎的愛情,雖然最後這個愛情是以孔雀東南飛為結局的;現在一個盒飯,又引起了人們對堅貞愛情的回憶。我們過去在異性關係中不多見的愛情,現在在同性關係中找到了。這個盒飯是一條船哪,我們就是通過這樣一條船和坐在這條船上,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暮色中的塔鋪。兵臨城下,四麵楚歌,眼看就要玩完了,一個美麗的少女還在那裏說:大王,我給你跳個舞解解悶吧。這個舞可就和一般的舞不一樣了。真不行我還可以自殺。那個歪歪扭扭的磚塔,那個美麗的李愛蓮。我拉著愛蓮的手,走在夜路如蛇的鄉村土路上。最後要各奔東西了,愛蓮說:
「哥(她叫「哥」),從今往後,你不管到哪裏,是享福,還是受罪,你都不要忘了,你是代表著我們兩個。」
雖然我們可以懷疑虞姬和愛蓮這樣做的動機──你們這是幹什麼呢?你們分手和自殺也就幹脆分手和自殺吧,為什麼還要給我們哥倆兒留下一點羞愧和不好意思呢?你們是不是想說,這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呢?是我們在世界麵前的無能和疲軟呢?這些小丫挺的。我們不知道現在瞎鹿和巴爾·巴巴一個盒飯就定了終身,將來等到他們分手的時候,巴爾又該怎麼說呢?但是這樣的虞姬和愛蓮卻在到處感人和被人傳頌哩。為了這個盒飯,它的起因和來龍去脈,瞎鹿專門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我不是收了瞎鹿一塊銀子,在這裏故意小題大作地渲染他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盒飯──一個盒飯怎麼了?他們吃不吃盒飯,礙著我們的蛋疼?這是小麻子在一次精神文明傳達會上說的怪話。雖然小麻子的這段話代表了大多數人的心理,但我們還是認定這是一個前朝貴族,對窮小子們翻身的一種嫉妒、不滿和心理不平衡吧。──我們總得有一個榜樣吧。我們總得有一個旗幟吧。我們總得有一個努力的方向吧。現在這杆大旗,就曆史地認定了是我們瞎鹿在扛著。你這是攻擊瞎鹿呢,還是攻擊我們的同性關係運動呢?一個盒飯事小,但同性關係運動事大,你攻擊瞎鹿沒有什麼,但你要是借瞎鹿攻擊同性關係運動,我們可就得提前吊死你嘍。問題要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呢──雖然我們對問題應不應該提到這麼高的高度來認識,就像以前我們處理其它事情一樣,事後也有些心裏打鼓和不太踏實,值得嗎?但我們當時就得這麼處理。起碼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一個盒飯沒有什麼,但正因為沒有什麼,它就更具有傳奇色彩呢;就不是任何一個人,拿著一個盒飯蹲在街頭,就可以碰到一個姑娘的──姑娘你也許可以碰到,但一個同性關係的「姑娘」,為了一個盒飯就跟你走了。可就沒那麼容易嘍。我們的瞎鹿卻這麼碰到和讓「姑娘」跟他走了。他搞定了。瞎鹿在記者招待會上,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把我的一切提醒都忘了個一乾二淨──瞎鹿的底細我們還不清楚嗎?以前在異性關係的世界裏,在太平天國的時光裏,在他和沈姓小寡婦在一起的日子裏,他可是個每天到打麥場上等待兒子陣亡消息的人哪。他的道德品質,在曆史上不就值得懷疑嗎?怪不得他的兒子小麻子,後來針對那個盒飯,說出了那樣的怪話。他們父子之間,也和我和俺爹、白石頭和白螞蟻父子之間一樣,潛存著曆史的血海深仇哇。但問題是,正因為他們父子之間有矛盾,這話就一定準確嗎?進一步說,當年你是不是一個應該等待陣亡的人還難說呢。那是你父親一個人的情緒呢,還是代表著廣大的勞動人民呢?不然後來你怎麼就上了柿餅臉太後的斷頭台呢?當時的劊子手就是袁哨叔叔和我充當的,我們對這一段曆史還不清楚嗎?你能蒙得了別人,你還能蒙得住我們嗎?──瞎鹿在記者招待會上的得意忘形雖然有些不對,但這也不證明我們就要否定曆史或是放棄了曆史辯證法而片麵地看待現在。瞎鹿,接著說你的吧。瞎鹿向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對著麥克風說:
「看來事情有些複雜。事情複雜好哇,剛才有人說我有些得意忘形,現在你們就不這麼看了吧?遇到簡單的事情唾手可得的事情大局已定的事情你們可以把高興看成得意忘形,但是遇到複雜的事情還在那裏高興,就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種得意而應看成是一種能力了。錯綜複雜,眾說紛紜,千鈞一發之際,他還在家裏紋絲不亂地打台球呢。這說明什麼,說明一種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的自信。世界上怕就怕複雜,而我就喜歡複雜,我還特別討厭事情的單純和單調呢。那生活還有什麼趣兒呢?還怎麼說明我們是成年人而不是在幼兒園呢?過去我在藝術上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性格不都很複雜嗎?不複雜我怎麼還能成為大明星和影帝呢?除了複雜,我在這個世界上還不怕出現什麼危機;危機在別人麵前是一場災難,但它在我麵前,就是渡到彼岸去的一條船和一個機遇呢。如果你們說是這麼一成不變地看世界的話,那麼我就要反著從褲襠裏看你們。一個盒飯定終身,我原以為隻是一種個人行為,誰知道什麼事情一到我手中,搞著搞著就大發了呢,就成了大家關注的一個焦點,就成了一個需要全民公決的東西甚至還要考察我的曆史。這時我倒要問你們,有這個必要嗎?誠然,我過去曾在打麥場上等待過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但是我問你們,時刻在等待另一個人陣亡消息的人,在世界就我一個嗎?雖然你們在行動上沒有走到打麥場,但是你們內心沒等待過嗎?世界上為什麼存在自殺呢?就是因為這個人遲遲等不到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對世界極度失望隻好以自己的陣亡來告慰自己的心靈了。等待雖是一種絕望,但等待也是一種親密呀。如果有人想拿這段曆史來破壞我們的現實和我們現實中一個盒飯定終身的美滿,那就是下蛆找錯了蛋縫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嘍。真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別怪我到打麥場上去等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了。我明確地告訴諸位,我不但過去到打麥場有這個動機,就是現在每天到打麥場上去,也不見得不是等人呢。對於一個盒飯,大家出現了那麼多懷疑。懷疑好嘛,是正常的嘛。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今天召開記者招待會的目的,也就是要痛快淋漓地給大家解釋這個盒飯。這時就不能把我的這種樂觀看成是一種得意忘形因為事情的多重複雜隻好把它看成是一種自信和一種心中沒有事不怕鬼拍門的表現了吧。一個盒飯定終身,這是一個事實。一朵荷花,站立在汙泥之中;一朵鮮花,就插在牛糞之上。這朵鮮亮的荷花代表著什麼呢?你們在那裏猜測,疑問。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什麼,我們──我和巴爾·巴巴,還是迎風而立,出汙泥而不染。我們做這一切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給你們看──如果是那樣,我們活得累不累呀?我們在異性關係的世界裏已經被你們搞得精疲力盡和身心交瘁了,我們到了同性關係的世界裏,難道還要為了別人活著嗎?我們還不該放下過去的思想包袱輕鬆輕鬆和一切為了真情嗎?在異性世界裏我們不相信真情,但在同性的世界裏,我們還不相信這個人間的溫暖和真善美的存在嗎?那世界還有什麼奔頭呢?光明還在哪裏呢?我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不信我還搞同性關係幹什麼?就好象不信革命的道理我們還搞革命幹什麼?在這場同性關係的運動中,誰失掉的最多呢?恐怕也就是我和我親愛的巴爾了。你們在這場革命中,失去的也就是鎖鏈──你們在異性的世界裏,不也狗屁不是嗎?我和巴爾在過去的世界裏,卻都是世界級的明星呢。(下邊的人聽到這裏,一些人就感到有些煩躁了。覺得瞎鹿有些不實事求是了。你在過去的世界裏了得,那譬如曹成、袁哨、小麻子、劉老孬、豬蛋、沈姓小寡婦、柿餅臉、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基挺·米恩……還有小劉兒,等等等等,就都是吃幹飯的?為了說明自己,就把自己從眾人中超拔出來,這種超拔的本身就是在貶低大家,這樣做打擊麵也太大了吧?像老曹和老袁,他們叱吒風雲的時候,你還在風裏雲裏飄呢,現在截出一個曆史的橫斷麵從一個曆史橫斷麵衝出來在這些人麵前充大,你就一點不感到臉紅和不好意思嗎?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荒謬,你這麼聰明的人兒,這一點道理怎麼就不懂呢?但也是文人造反,十年不成,由於眾人的利益綁在一起,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振臂一呼和戳穿瞎鹿,大家還是抱著天塌砸大家的心理,因此就讓瞎鹿這麼荒戳絕倫地說了下去。)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世界,現在到另一個世界來,不就是為了尋找一點那個世界沒有的東西嗎?那個世界缺什麼呢?還就是缺少一個盒飯能夠定終身的佳話。要問我們這樣定終身的動機和原因,這下幫你們找到了吧?如果你們還不相信,我還可以現身說法讓你們看看盒飯的效果。過去的巴爾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動不動就向你們打散槍的莽漢──你們都是記者,過去巴爾當球星的時候,你們中間有沒有采訪過他的人呢?如果有的話,我相信你們身上都還殘存著散彈小鐵球的槍眼。但我現在把巴爾給你們牽過來,讓你們看一看『她』現在是一個什麼樣子,你們就明白我瞎鹿的一番話和一番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