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九九豔陽。三月小暖春的日子裏,我們的基挺趕著小毛驢,驢上坐著他的新媳婦少女哨,走在我們家鄉的土路上。哨和毛驢身上,散發著他們剛剛結婚的新鮮、飽滿、男女混合發酵彌漫出的肉體的氣息。這種氣息不是從身體的一個地方或一個部位發出來的,而是從全身每一個細胞洋溢出來的。這時我們嗅到的不是單一和牽強附會,不是主題和意義,而是豐滿和籠罩;看到的不是冬天田野上光禿禿的白楊樹,而是陽光明媚的春天到夏天之間的根深葉茂的白楊上隨風飄動的大葉子;雨後初晴,飽滿的大枝子眼看就要滴下水來了。啊,我們的哨,你的青春洋溢。我們故鄉的女婿基挺,這時看上去倒有些幹燥和幹巴,有些故做強壯的虛弱和虛脫。當然,一個蜜月中的「男人」,這個時候呈現這種樣子,也是可以預料的;他被我們故鄉給淘空了,我們在那裏暗笑。有了票子,毛驢的糞兜就是進口的而不是國產的了。由此毛驢也得到了人們的嘖嘖稱歎:「多麼高貴的驢。」弄得小毛驢也趾高氣揚,不時「噅噅」地往天上眥自己的嘴唇。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毛驢趟起的灰塵,飄蕩而不迷離。基挺拿著一根小柳條,不時地抽一下小驢的屁股。有什麼目的嗎?沒有。就是一個心曠神怡。土路邊的高粱地,一棵棵密集的高粱將頭探到了路上,小毛驢這時停下來,隔著籠頭用舌頭卷高粱葉子。我們的基挺一柳條下去:「這狗日的!」
但下去的柳條並不凶狠,接著露出的,是溫柔而寬和的笑容。哨坐在毛驢背上,也是一臉寬和的微笑甚至還有些羞澀。地裏正在扒糞的鄉親們見了他們都停下耙子問:「這麼好的天,小兩口到哪裏去?」
還沒等基挺回答,哨就搶過了話頭──為這搶話頭,基挺也沒有責備「她」,隻是寬和地搖著頭笑了笑:
「連句話都不讓我說了?」
哨嫵媚地一笑:「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怕累著你呀。你傍晚和夜裏都那麼累了,現在還不讓你少說一點話?」
基挺做出知道、知心和知趣的樣子說:
「你的這點苦心,我還不知道嗎?如果不知道,我就算白認識你了。我知道說話費精神。我也就是白說說罷了。」
哨笑著在驢上用腳踢了一下基挺,這時抽空大聲地回答外人的問話:「天氣這麼好,我們趕集去!」
鄉親們都在地裏仰著頭,包括俺爹和白螞蟻,頭上裹著一條羊肚子手巾,臉上都露出羨慕的神色。都嘖嘖稱道:
「咱要什麼時候能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場。看我們過去的一生,和白石頭和小劉兒他娘是怎麼過的。別說沒有跟她們趕集的功夫,就是有,誰有這個心情呢?跟誰趕集就好象跟誰吃飯或旅遊一樣,不是什麼人湊到一起就能舒心的。如果跟舒心和可心的人在一起,就不管火車的路有多長,飛機是不是誤班,哪怕就是飛起來被劫了機呢,我們不是還可以白跟著看一個地方嗎?可惜我們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這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早一點發動起來,被我們年輕時趕上了,我們不就也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了嗎?有意義的日子,一日勝過百年。我們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白石頭和小劉兒這樣的下流東西了。看那個袁哨,過去是一個什麼德行?現在搖身一變,就返老還童了。多麼俊俏的一個小媳婦。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我們怎麼就沒有早發現這一點呢?如果我們早一點發現了,哪裏還有他老外基挺的位置呢?不管怎麼說,他還屬於一個不懂中國國情的人吧。現在他倒是占了先。看來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我們就眼看著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插在牛糞上我們不氣,氣就氣在『她』確實也感到很幸福呢。這就讓我們更加生氣和感到自己窩囊了。這就讓我們聯想起以前的人生了。這是向誰示威呢?看來讓他們在我們故鄉的土壤裏繁殖,也有許多弊端呢。不說把我們擠得沒有位置,就是你幹看著生氣,也要把我們活活地氣死呢!」
說完這些,再繼續在田裏搗糞,渾身就沒了力氣。突然白螞蟻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機會在人人麵前可是平等的。如果不是搞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我們這對憤世嫉俗的老哥倆不也搞不到一塊嗎?我們比他們缺個什麼,也就是缺個趕集了。他們可以趕集,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趕集?如果我們也騎上小毛驢趕集,我們心裏不就平衡多了嗎?小孩他爹,你去到家裏給我牽驢,我馬上就到美容美發廳去做頭發,我們也趕集去!」
聽到這話,俺爹也興奮起來。這一招出的果然有些水平。我這個「女人」找得也不比哨差。那個「女人」隻會嬌滴滴,我這個「女人」還會靈機一動呢。世界一下被「她」給扯平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呢。
「對,我們也趕集去!」
俺爹撒丫子就向家裏跑去。見俺爹這麼做,全村人都覺得俺爹這麼做有道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全村人都行動起來,興起了一個轟轟烈烈的趕集運動。一時人聲鼎沸,大呼小叫。村莊說開了鍋,可就開了鍋了。接著在村西的土路上,非男非女們,非老非少們,都穿出了過節和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騎馬的,騎驢的,推車的,挑擔的,敲鑼的,打鼓的,扭秧歌和跳霹靂的,說書的和唱戲的,跳大神的和挑剃頭挑子的──連影帝瞎鹿和剃頭匠六指都出來了──向集上滾滾而去。眾人將村西的土路上,趟出了一層浮土。浮土卷到天空,就成了一層浮雲。年輕而不是蒼老的浮雲。這也算是方興未艾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的一次大檢閱。但所有這些趕集的人恰恰忘記了一點,基挺和哨趕集身上裝有花花綠綠的票子,你們身上有什麼?身上有錢到集上可以下館子和上舞廳,洗桑拿或者幹脆下紅燈區,兩手空空到集上還不是眼飽肚子饑地幹轉腰子?人家兩人的家庭瑣事,剛剛賣了電視轉播權,身上有了錢;我們的家庭瑣事不還是一團爛泥沒有被開發利用嗎?雖然一開始我們看到他們家中相互打破了頭,我們在家裏平安無事地坐著感歎:錢真不是個好東西;為了一點錢,看他們上演了一場怎樣的醜劇?後來看到那個日本導播上去訓斥他們和搶他們的票子,我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呢。但我們就是忽略了天下還有這樣一個道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夜裏枕的是一個枕頭。沒有導播的加入事情就會惡化下去,有了他昏頭昏腦的加入倒使事情起死回生呢。為了這點票子,本來兩個人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現在有了第三者的加入,兩個人開始聯合起來打第三個人了。自作聰明的日本人起到一種提醒作用呢。在他的提醒下,基挺突然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票子到了別人手上,還不如在我老婆手上呢。老婆瞞我有道理,導播瞞我可就居心險惡。哨這時也嬌情地在那裏哭,埋怨基挺:我這麼辛辛苦苦把票子東躲西藏是為了誰?以為我瞞著你接了轉播費是為了給俺娘家嗎?錯了,俺娘家的人在兵荒馬亂的明朝都已經死絕了;既然沒有娘家可給,那麼我是為了什麼呢?以為是在西方嗎?以為我們的夫妻財產在婚姻階段中是分開的嗎?不,這是東方,這是小劉兒的故鄉,這是同性關係者的新故鄉,我們還是一幫新故鄉的老兒女,我的錢也就是你的錢,你的錢也就是我的錢了;既然是這樣不分你我,現在你見到我口袋裏藏了錢也就是你口袋裏藏了錢,你不興高采烈怎麼反倒要大發雷霆呢?你這樣做不是胡塗,不是反水,不是東西不分認不清我們的國情又是什麼呢?換句話說,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呢?是的,既然是你我不分,我為什麼還要背著你把錢裝到我自己的口袋裏呢?我知道你接著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我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藝術嗎?當我不告訴你實況轉播的真情時,你的表演不是更鬆弛和更自如嗎?我們兩個配合好了,精彩了,轟動了,不是為我們今後的接片創造一個更有利的條件嗎?我把這個世界知道的負擔自己背上,我把這個世界不知道的輕鬆留給了你,到頭來你不為此而感激反倒懷疑和責怪我,這不是把你妻子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嗎?鬧來鬧去還讓加進來一個外人,把日本導播也帶到了我們家中這是個什麼意思呢?你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你是不是新婚燕爾就想戴綠帽子呢?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基挺,做到這一點容易得很。既然你是一個讓胡塗油蒙了心的人,我一個人還在世界上堅持和努力幹什麼?如果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世界,讓我戴著這樣一個名聲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還不如上吊的好。接著就不要人攔,就要解自己的褲腰帶上吊。見自己老婆的腦袋就要和褲帶連在一起,這時基挺的腦袋算是徹底地清醒了。到底是外國人呀,他哪裏明白咱們故鄉人層層疊疊和曲曲折折的心腸啊。他就看到哨捂著臉在哭,堅持著真理在鬧,他就是沒看到哨的眼睛還在透過自己的指頭縫在偷覷著他:你要是因為我的哭和上吊軟了呢我就硬,你要是不吃這一套硬了呢我也就軟。這和床上不是一個道理嗎?但基挺沒有看到這個。他隻是看到一個非女在那裏嬌滴滴地哭哭得他心煩意亂和沒了主見。沒了主見就隻好投降和承認別人。這時他看著妻子就有愧和看到導播的日本人就來氣。他上去就又扇了那導播一個脖子拐:
「放下你的票子,把它都還給我老婆,對你對我,都要好多著呢!」
日本人也和基挺一個德行。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本來在那裏興衝衝地跟人玩搶票子就好象小孩子在一起玩搶三角現在看兩個孩子團結起來都不跟他玩了──兩個孩子不跟一個孩子玩他們兩個還繼續玩,一個孩子被人拋棄了就有說不出的掃興和失落感呢。但人家到底是日本人呀,到了這種時候,倒也顯出和我們故鄉譬如俺爹和白螞蟻完全不同的素質。俺爹和白螞蟻到了這個時候會跟你胡鬧,不讓我玩我鬧得讓你們也玩不成,而這個日本導播不是這樣,雖然你軟了我就欺負你誰讓你軟呢?我就是見了矬人摟不住火,但是到了人家猛不防給了自己一個脖兒拐,這時倒是佩服人家;排除了我不讓我玩我打一個立正扭頭就走,留下你們在一塊玩我在旁邊看就是了。於是見基挺的脖兒拐上來,一下倒是清醒了,立即就打了一個立正,「哈依」一聲,掏出票子還給哨,轉身就又上了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著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又拿起了自己的導播話筒:「各就各位,重新開始!」
就又當起了他的導播。當然他的這一見錯就改的品質也讓人佩服,電視下的觀眾,也為他鼓起掌來。最後的結果就是花花綠綠的票子全歸了哨──但哨這個時候還不依不饒呢。又在那裏轉臉抓住基挺不放呢。──其實電視轉播到這裏,已經算是一場空前成功的轉播了。這也是歪打正著。但哨一露出故鄉的潑婦本相,就又忘了情和摟不住了,趁著「她」的節節勝利,就想把劇情在高潮上又挑起一波。對於這額外的一波在藝術的成敗得失,瞎鹿倒是有些不敢苟同,說破壞了藝術的完整體。事後哨也不好意思地說:
「我當時也就是見了認矬的基挺摟不住火,於是就隨意發揮得過了頭,對不起大家。」
當然,當時的基挺對於這一波也是有責任的。本來基挺對於前麵的歪打正著也是有貢獻的,但他這時腦子又胡塗了,把貢獻忘記了,隻記著他造成這種混亂和無序的責任。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倒正好相反,本來一切混亂和無序是「她」造成了,錢是「她」一個人揣起來的,但這些好處「她」忘記了,所有的委屈又想了起來。就好象「她」背著丈夫偷了漢子被人抓了正著不是她對不起丈夫,而這一切都是丈夫造成的一樣;本來應該丈夫指著她的鼻子罵,現在成了她指著丈夫的鼻子怒氣衝衝地說:
「反正出了這樣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
讓你說。這時也是哨一邊拿著就要上吊的褲帶,一邊指著基挺的鼻子罵:
「反正出了這麼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我想我是沒有什麼錯的。我不就拿了一些票子嗎?按照我們故鄉的規矩,男方外女主內,家裏的錢藏在她褲頭的拉鏈裏。怎麼一到咱們倆頭上,事情就出麻煩了呢?我現在考慮,是不是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呢?我怎麼就無緣無故地挨了丈夫一頓打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替家裏攢了錢,倒是攢出毛病來了。你不讓我拿錢,我把錢都還給你還不行嗎?把錢還給你,我接著去上吊。我上吊還不成嗎?」
接著就把身上的錢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臉上。這一下就把歐洲的基挺給嚇住了。在一波一波的高潮中,歐洲的男人哪裏是我們故鄉女子的對手呢?唯一給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導播一樣繳械投降。隻有上前承認錯誤。他一邊將錢從地上撿起來,主動裝到哨的口袋裏,一邊小心翼翼和低聲下氣地陪禮道歉,我錯了好不好?不行我給你下跪行嗎?錢你拿著是對的,我爭這個真是該死和讓胡塗油蒙了心;轉播之前不告訴我也是對的,是為了讓我更好地自然發揮。一切都是我的錯,犯了錯誤能讓我改正一下嗎?出了問題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嗎?如果你不原諒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過你的褲腰帶去上吊的問題了。說著,就在那裏和哨搶開了繩子。突然心中又湧現出無限的委屈,小劉兒這個故鄉真是操蛋,一輩子沒有受過這種委屈,接著就抽抽搭搭地那裏哭了起來。當然,指頭縫後麵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繩,不過是我們故鄉少女的一種伎倆罷了。看到基挺已經繳械投降,服服貼貼,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票子又裝到自己的口袋裏了,我們的少女也就見好就收,就坡下驢和半推半就,原諒了我們的基挺。瞎鹿在這裏評點:
「藝術能停止到這裏,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少女哨這時做出委屈的矯情樣子,用手點著基挺的眉頭說:
「你讓我怎麼說你好!」
「還不把我的褲腰帶還給我?」
接著,像久別勝過新婚,鬧過別扭擦幹淚水之後大家更能傾訴衷腸。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著激情和火焰就出來了。兩個人又像過去基挺剛收工哨剛走出廚房一樣,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摟抱著進屋和上床了。劇情轉播到這裏,也就結束了。再往下轉播,就是黃色的和綠色的了。於是電視機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是我們大家──不管是導播還是觀眾,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記了一點:這場轉播雖然很成功,但是它還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場轉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來的女孩子,最後也被票子風波給淹沒了。我們還是受了欺騙。現在的票子,就裝在騎在毛驢身上的我們哨的貼身褲衩裏。而俺爹和白螞蟻之流,恰恰看到趕集又忘記了票子。這也是錯中錯和戲中戲呢。
我夢見這條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麵。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還是一個通衢之地。通往集鎮的村頭上,有一條快速流淌著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著一座木橋。這是一個鬼市嗎?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麵,排在街的兩邊。鋪麵上挑著一盞盞鱉燈,油燈如豆,燈撚上冒著一股股黑煙。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裏走,一個個將一隻手放到背後。手裏都抓著一頂白冒子。是夢中的關係,還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曠野上,或是在村後的土崗上,她拋棄了她的人群,來到了我的麵前;大家擁來問:這是你的人嗎?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搖了搖頭。她期待目光中那一點點退去的火焰和一點點增雖的絕望。她像狼或是像豬蛋已經變成的曠野上的豬一樣淒厲地狂叫了一聲,又向已經拋棄她的人群跑去。她頭發和衣服背對著我在飄舞。這時我也微笑著將手背到了身後。這時我才明白,心腸的變硬是以別人的痛苦甚至死亡為代價的。我們多麼盼望我們更加沒有心肝。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微笑著將手背到身後去的。重要的決策,原來就是一句話;不重要的議論,我們囉裏囉嗦了一輩子。「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說這話的年齡,早已經永遠過去了──一開始以為沒有過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經永遠過去了。為了這個,為了這個事件的本身而不是為了包藏的禍心,我們不知不覺地流了淚。親愛的朋友,原諒我吧。我沒有發現我的過去和現在有什麼兩樣。我背後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頭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誰呢?算來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個多麼堅強的手臂,還有親愛的豬蛋大叔,白螞蟻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還有瞎鹿,六指,白石頭和小麻子──找到了你們,我才找到了快樂;得到了你們的認可,我才算回到了溫暖的家;離開了你們,我就孤立無援和不知身在何處;謝謝你們一直伴隨著我;親愛的朋友,你們好嗎?有你們在我的身邊,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親愛的鄉親們,就好象已經把孩子哄睡著了的爹娘一樣,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吧,該趕集就趕集去吧──集市已經開始,陽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裏,我已經看到六指叔叔剃頭挑子裏的水,冒出溫暖的熱氣來了。影帝瞎鹿到了家鄉,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頭上走出汗的時候,脫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禿瓢。不是說趕集嗎?不是我們故鄉的少女哨所提議的嗎?俺爹和白螞蟻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這時世界出現了奇跡,本來我們走得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屁股掉得和兩腿倒騰得也很平庸,但這時天空上突然出現了紅雲,出現了五彩的雲霞──這裏也不是準噶爾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這裏,雲霞竟不是燒紅了天的一邊,而是燒紅了整個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紅;在天的盡頭和天地相接的雲霞之上,突然出現了久違的馮·大美眼。這時我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帶子,她的雲鬢和頭發,都在那裏飄。她的裙子的邊上,滴溜著一個小人。這個小人像是一頭豬,又像是一個人,看來看去,他竟是我們的豬蛋大叔。豬蛋大叔的四隻小蹄爪還在那裏踢騰呢。於是我們開始歡呼起來。歡呼的同時,我們充滿了對豬蛋叔叔的嫉妒呢。我們都把豬蛋當成了自己。我們感到了這次趕集的偉大意義。我們這個集沒有白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又回頭感謝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她」的同性關係者基挺。雖然他們身上有錢而我們身無分文。有了這朵雲霞的出現,世界的一切都顯得分明和無所畏懼了。天上掛著的,就是我們地上所期待的呀。我們看到了飛舟,就在我們平常趕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個探照燈在那裏移動。突然它又變成了一個道教的圓盤定在那裏。接著它又「嗖」地一聲倏然不見了。一個形影模糊的白被單拉著我的手說:
「我們結婚吧。」
我說:「隻要你不讓我吃泡飯。」
這時我的眼中流出了淚。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和這個幻影結不成婚了。過去我的心腸上還流著鮮血,現在它已經變成了石頭。1942年俺姥娘拍著溝裏的石頭說:什麼時候能把這石頭拍成饃就好了。我要告訴您姥娘,過去在大災大難之年,您沒有把石頭拍成饃;現在在和平的歲月裏,您的外甥卻把這石頭拍成了心。從今往後,我就不怕憤怒和絕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來的高興。我將這高興告訴給誰呢?誰能在我高興的時候不說我的外露和膚淺而用白被單將我包裹起來呢?這時我又明白,親愛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對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氣,我對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願意,是我的親愛的另一些朋友們所不同意。他們是誰呢?就是老孬和豬蛋大叔一幫了。我現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現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這個天空出現奇跡的時候,就是我和這個世界徹底分手的時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們中間。在沒有你的日子裏,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獨。雖然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在費盡心機地算計我。為了這個算計,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豬蛋叔叔了。我從來不回憶往事。在不回憶往事的日子裏,突然我的淚就流了下來。在我傻呆呆地呆著的時候,誰要這個時候上來問我「你怎麼了,」我就與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裏呆著的時候,你就讓我在那裏呆著。我謝謝您,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廟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鍾聲中,我慢慢地在那裏掐著我的佛珠。
「師傅,您貴姓?」
「出家之人,還有什麼人和什麼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裏還有什麼人?」
「這裏就是家,哪裏還有家?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發現我的小狗娃在檻外淒厲的哭聲。我卻在那裏微笑著紋絲不動。這時,鍾聲、鈸聲、木魚聲、還有越來越高的抑揚頓挫的念經聲,響徹在大堂。哪裏飄來一股桂花的香氣呢,在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遠在巴黎的朋友,你現在正挎著誰的肩膀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呢?大賢隱於朝,大隱隱於市。我現在已經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經又把木魚,交到了我們故鄉美麗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這個集市上趕集的目的,卻是為了給家裏買一把夜壺。風車在手推車上轉動,年畫鋪滿了街頭。俺爹和白螞蟻,在那裏背著褡鏈在人群裏穿行。影帝瞎鹿已經擺上了地攤,在那裏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裏的一個片段。六指的剃頭挑子火光閃閃,熱氣騰騰,「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腦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頭,到了春天,身上還穿著一個油漬麻花的空心棉襖和爆出棉花團的燈籠褲,我們的爹手裏都沒有錢──平常他們還怪我們呢,現在你們怎麼就撈不著上鏡呢?讓孩子們到了春天還換不下冬裝。我們光溜溜的身子在燈籠褲裏一層層冒汗呢。我們兩個小髒臉,空空地張著小嘴看著這個集市。世界名模馮·大美眼穿著一條新設計的飛蝶一樣的超短裙,在我們延津縣王樓鄉的集市上穿行。一頭小豬在後頭給她拉著裙邊。這時我們放心地知道,剛才掛在天邊的兩個人並沒有相戀,這個荒郊野外奔跑的豬,這時也隻是來客串一下拉裙邊的角色。我們的馮·大美眼,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在被人家消滅的時候,還在堅持正義、真理和同性關係原則。她的靈魂一直沒有胡來。在她搞不成同性關係時候,她寧肯重新回頭操起她已經丟下認為沒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願意因此出賣自己的靈魂。達則兼治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有主義,有原則,飛起來就是一架鷹而不是一隻雞,不是那種有野心而無原則,形不成獨立力量隻能附庸別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螞蟻,一輩子倒也在匆忙,一輩子倒也在張羅,但是酒席張羅好了,坐著吃酒的往往沒有他們。他們還在兒子麵前神氣活現,還在眾人麵前以打兒子為榮呢。我們的馮·大美眼與他們不同,落魄到這種地步,一顰一笑,還不失大家風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層塵土路過我和白石頭的時候,百忙之中,還忘不了向我──她的一個故鄉和老熟人──單獨頷首點頭,微笑著打一招呼;白石頭這個小癟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沒有看白石頭一眼。──從這個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亂打招呼的,就是到了這種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籃子裏就是菜。有了這一眼,也就不辜負我們倆同機飛在天上一場了。白石頭也看到了這一點,當然他在心裏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這時也狡猾了,說話也知道拐彎了──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處,他故作不在意地說:
「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沒有什麼,一個過時和失勢的風塵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還以為是第一卷中剛從專機上下來的時候呢,她不是早已經從我們心中退去了嗎?她不是在我們生活中早已變得無足輕重了嗎?現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問題,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問題。不自知的是我嗎?不,恰恰是她!本來我不想向你解釋這一切,有解釋的心要嗎?但我怕你誤會而不是我誤會,我就把這個誤會還是給你講明了。我幹脆給你挑明了,她現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說著說著白石頭就憤怒了。我一直沒有答話。隻到他自己突然意識到這種憤怒本身,就是對人家在乎的時候,才突然紅著臉打住了話頭。這時俺的妗,已經從街那頭走到了街這頭。在鄉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台還別有風味和風光無限呢。就好象從大飯店裏走出來,突然在街頭的小攤上吃了一次鹵煮火燒一樣。土頭土頭腦的鄉親們,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見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時期,說不定我們還見不到她呢。至於她為什麼在這種特殊和困難的情況下還要來參加這次大集,成了以後研究這段曆史特別是以這次集市為專題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個問題,因此又分成了幾個學派。是要招搖過市嗎?是人心不死嗎?是要翻天的預兆嗎?還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記來安慰自己的心靈呢?如果是後一種,我們可以原諒,誰沒有這種時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種,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們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後來俺妗重新出世,當她又一次成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輝煌的時候,記者采訪她為什麼在靈魂低迷時期還要出席這樣一個鄉村集市時,俺的妗微笑著說:
「當時我的騎馬蹲襠布沒有了,我到那裏就是為了買一包衛生巾。」
記者們一陣鼓掌。一個女人的日常活動,竟被我們人為地猜想和誇大了它的社會意義。說明在我們內心還是把人家當成了偉人。我們的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氣呢。這時哨和基挺主動接上去說,當時我們剛剛發財,許多人也不知道我們幹什麼去,其實我們趕集的目的也非常簡單,就是為了買一把夜壺。雖然他們這種攀扯和模擬有些生硬,讓我們哭笑不得,但是當時他們確實像俺妗買了一包衛生巾一樣買了一把夜壺呀,於是我們隻好讓他們白白鑽了這個曆史的空子,讓他們一下也站到了偉人的行列而無話可說。曆史確實有好多空子可鑽呀。哨和基挺還在那裏振振有詞地說,三月裏還是有些倒春寒呀。夜裏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門上茅房說不定就要著涼呀。著涼了就要感冒甚至是發燒。在你們故鄉的農舍裏建衛生間已經有些倉促和來不及了,這就需要一把夜壺。在有了夜壺的時候,我們需要別的;在沒有夜壺的時候,我們就需要一把夜壺。當然,在同性關係運動中人們到底需不需要買一把夜壺的問題上,鄉親們中間又產生了一些爭論。譬如講俺爹,就不讚成別人買夜壺。他有一個切身的理論,隻要一個人要給另一個人買夜壺,就是要存心謀害他。他在夜壺的問題上談虎色變。來趕集的時候,他不知道趕集的發起者來幹什麼,到了集上,當他知道他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為了買夜壺,他就大呼上當。他拉著白螞蟻的衣襟說:
「不管別人怎麼樣,你千萬不要給我買夜壺。我是一個見了夜壺就暈菜的人。」
這時就開始大罵我和我的幾個兄弟。因為在我們故鄉還沒有開始搞同性關係之前也就是大家還處在關係的初級階段大家還在搞異性關係的時候,這個時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後,俺爹開始悶悶不樂。一開始我們以為他是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裏繼續沉痛呢。大家也就沒有把這情緒放在心上。終於有一天,俺爹發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掛在天上,俺家剛剛吃過晚餐,主菜是一隻烤雞,配菜是一塊餿豆腐。吃著吃著,俺爹就出題目了。看著俺爹平常不著腔調吧,這個時候倒是來了智能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單刀直入,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火──經過這件事,我對俺爹還有一種新的認識呢,他什麼時候經過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著一碗最後的稀湯,不聲不響地在那裏潸然淚下。淚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湯碗裏。如果他像往常一樣動不動就跳腳發怒,對我們提出質問和聲討,我們還真習以為常不會理會他,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喂牛就去喂牛,該刷鍋喂豬就去刷鍋喂豬,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質,你一個糟老頭子,這時倒要在精神上爆發了?最後人都走光了,剩他一個人在對著空桌跳腳。問題是這次他沒有跳腳,就在那裏一個人悄悄地落淚,淚還很藝術地用碗接著,這開天劈地頭一回的智能舉動,倒把我們給嚇住了。我們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豬食,媳婦們都用圍裙擦著手,圍到了老頭子的身邊──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見俺爹在那裏跳腳,就是弟兄們想圍過去,也要看媳婦們的眼色,不然事情就複雜了,矛盾就不是單一的了。誰沒有一個爹呢?誰的爹不跳腳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嗎?你圍你爹怎麼不去圍俺爹呢?於是這個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靜,不是這房起了風波,就是那房媳婦也開始跳腳──又多了一個爹。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俺爹今天的舉動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們弟兄,讓媳婦們也忘記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圍了過來──哪怕她們僅僅是出於好奇心,也算是給我們解了圍,也給了我們一個圍爹的機會。我們圍上爹,看著他在那裏滴淚──我們哥兒幾個都盼著他的淚多滴一段時間,不然可就露餡了,這場悲劇就要變成鬧劇了。但俺的爹還真是平生第一次給我們爭氣,他的淚珠珠和淚花花不斷線地往碗裏流。看來他是真遇到傷心事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在這個世界上,你還真有什麼傷心往事嗎?真是為了和俺娘永不再來的愛情嗎?俺娘生前你怎麼就那麼深沉讓我們看不出來呢?但爹還是把我們給感動了。我們勸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麼長時間了,您老人家就別往心裏去了。生前你們就是感情再好,人總有去的時候,您就別老想她生前的好處了,那不是越想越傷心嗎?您就多想想她的缺點和錯誤,多想想她那許多對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個省油的燈嗎?現在她終於去了,您也就自由了,這樣也許對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這時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實用哩,一看到人們圍過來開口了,開始因為眼淚討論他想討論的問題,他也就不浪費自己的眼淚了。他這時態度很明確地說:
「我現在用碗接淚哭,並不是為了你們死去的娘。這樣的娘和老婆,還不該死去嗎?對於她的死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我怎麼會為她而哭呢?」
那我們就奇怪了,我們好奇地問:「那你為了什麼?」
俺爹說:「不為別的,就為了我夜裏睡覺冷!」
我們大家鬆了一口氣。原來為了這個。我們相互看著說:「那趕緊讓小翠把屋裏的火給生著!」
俺爹這時開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裏倔強地翹著胡子說:「我不要屋裏生火,我怕中煤氣。哎,你們出這種餿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給熏死,你們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隨你們的心和趁你們的願呢!」
俺爹怒氣衝衝地瞪了我們一眼。我們趕緊檢討:「那咱們就不生火,給您加一個暖水袋!」
俺爹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我們搓著手在那裏犯了難。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這樣呀。這時愛在田野上和麥田裏倒騰著小腿捉斑鳩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聰明──他以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鳩那麼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說: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說冷,恐怕不是說整體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樣,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適的,現在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說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們知道咱爹冷在什麼地方嗎?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對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慮咱爹的冷,主要是夜裏起來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風也是寒的,咱爹出來去撒線一樣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樣的屎,夜風一吹,他這麼一把年紀了,能不傷風、感冒和發燒嗎?他老人家能不生我們的氣和往飯碗裏滴淚珠珠嗎?」
我們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這時像盲人一樣請教小弟:「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說:「這個事情放到你們身上就難辦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決了。就到集上給他老人家買一把夜壺,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們都拍手稱快,覺得這主意出得高明。出門上茅房風吹發燒,買一把夜壺放到屋裏和被窩裏不就得了?我們剛要派誰誰第二天到集上去買夜壺,這時俺爹像往常一樣,又在那裏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就好象剛才他變文雅把我們嚇了一跳一樣──變化對於人類是多麼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壺。夜壺能解決身冷,它能解決心冷嗎?如果一個夜壺能夠解決夜裏所有的問題,我當初還給你們娶媳婦、老婆、夫人和愛人幹什麼,我一人發你們一個夜壺不就得了?當初你們夜裏煩躁我是怎麼對待你們的?現在我一煩躁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你們的長輩、是你們的爹就不說了──不說他就不是了嗎?沒有我,哪裏有你們呢?就是一個朋友,你們也不能這麼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當初也是抱著夜壺不放,哪裏會有你們這一把子灰孫們呢?我當初那麼善待你們,現在你們的爹遇到一點困難和心冷,你們就該這樣對待我嗎?你們夜裏一人抱到一個熱乎乎的肉體在睡覺,現在倒要塞給我一個冰冷的夜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俺爹說著說著,眼中又流出渾濁的老黃淚。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壺,而是要給我們找一個繼母。但是世界上的繼母是好找的?俺爹也過高估計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這麼不著腔調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聽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們和媳婦們還沒有表態,村裏和故鄉所有的寡婦和老姑娘,就像聞到日本鬼子要進村村頭的消息樹被放倒一樣,都夾著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細軟,帶著足夠的幹糧、盤纏和衛生巾,跑進了莊稼地、躲進了紅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們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沒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者,也開始個個身藏利刃,威風凜凜地在街上走──還沒等我們把她們介紹給爹,她們見到我們,首先就「唰」一聲把利刃給拔了出來,嘴裏說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弄得我們倒是心虧膽寒,用袖掩臉,不敢仰視。我們哥兒幾個為了自己的安全,這個時候倒要上前給人家解釋:
「姑姑們放心,你們還是安全的,我們就是把自己的媳婦給了俺爹,我們夜裏抱夜壺睡覺,也不敢打姑姑們的主意。俺爹那樣一個老雜毛,哪裏敢讓他和姑姑們在一起呢?藏起你們的刀子吧。」
姑姑們這時還是一臉的冷笑,說:「我們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總不為錯吧?」
接著,打一聲呼哨,跨上大紅馬,一鞭子下去,屁股後留下一溜煙。弄得我們哥兒幾個麵麵相覷,留在那裏擦頭上的冷汗。還有一些人,譬如講老姑娘柿餅臉等人,也許我們努努力,她們倒說不定會同意跟俺爹──她們同意跟俺爹據我們看也不是因為俺爹怎麼樣,而是看著我們哥兒幾個後繼有人,她想當俺的後娘呢──但對這樣的人,俺爹還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個柿餅臉來濫竽充數嗎?我不要柿餅,我要鮮花。於是不管我們在外邊尋找的艱難,就在家裏坐在地上蹬腿哭,鬧,不給找個合適的媳婦就決不罷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著鬧冰棍一樣。在那些日子裏,我們哥兒幾個每天早上背著幹糧出門,晚上一身風塵地回來。別的工作都停下了,開始每天給俺爹找媳婦。路上見到些集上的喧鬧,河上的風帆,岸邊的隋柳和南飛的大雁,還有來來往往和南來北往的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男人就叫「大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爺」和「姑姑」見我們幾個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臉心思和可憐相,往往停下腳步問:
「你們幾個小弟兄手拉手出來幹什麼?」
有的大爺和姑姑還認出了我,他們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驚奇地問:「這不是那個小劉兒嗎?」
我們哥兒幾個這時停在路邊,我也沒有了小劉兒的架子,我們張著幹燥焦黑的嘴唇說:
「俺娘死了,我們出來給俺爹找老婆呢。」
說著,也是無限地委屈了,竟在那裏「嗚嗚」地哽噎起來。大爺和姑姑們也在那裏開始嘬他們的牙花子。雖然我們知道他們在他們的兒女麵前也和俺爹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這時的狼,竟也披著羊皮同情我們說:
「唉(──多麼深長的歎息),攤上這麼一個爹,做兒女的就算倒黴嘍。」
但說完這個,他們還是無事一身輕地背上他們的褡鏈離去了,留下我們哥兒幾個站在風地裏流淚。竟也沒有一個姑姑同情我們,舍身取義地跟著我們回家當我們的娘。可見俺爹在我們村裏和故鄉混得模樣了。但等我們晚上回到家裏,俺爹還理直氣壯地坐在院子裏等著聽我們的彙報呢。
「今天怎麼樣,找到了嗎?」
我們哥兒幾個都低頭不說話。這時俺爹反倒得意地問:
「你們說今夜怎麼辦吧?」
聽到俺爹問這句話,家中那幾個兒媳婦,都大呼小叫著落荒而逃。過去有俺娘在的日子裏,她們和俺娘鬥嘴的時候,哪一個不是潑婦?在失去俺娘的日子裏,她們也對日子發生恐懼了。俺爹鬧媳婦雖然不好,但我們家裏的媳婦卻因此變得老實了,這是我們哥兒幾個跑了一天無功而返抽著旱煙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後哪一房媳婦不老實,不管是我們弟兄哪一個,隻要說一聲:「再鬧,夜裏把你當夜壺送給爹!」
這媳婦立刻就收了性子,溫順得像一頭綿羊。從這一點出發,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個媳婦而不要一個夜壺,在某些方麵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誹謗俺爹的話也不一定全對。他們對我們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說不定還別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讓他得意吧。爹不讓買夜壺就不買吧。誰讓我們沒有給他找到適當的媳婦呢?媳婦找不到隻能怪我們弟兄無能,但是我們還是有能力不給爹買夜壺。賣夜壺的推車走到我們村上,往往剛喊了一句:「賣夜壺了,誰要夜壺!」
這時俺爹就在家裏打起了哆嗦。比我們一天天給他找不來媳婦還在那裏氣急敗壞。你們可以不給我找媳婦,但你們就不能不讓人賣夜壺嗎?你們這是溝通到一起來謀害我嗎?於是我們哥兒幾個也共同起了憤怒,一個腋下夾著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誰在這裏賣夜壺,不要命了嗎?不知道這和俺爹的命連在一起嗎?你這是來賣夜壺呢,還是來勾俺爹的病和來謀害俺哥兒幾個呢?」
幾根棒子一舉,賣夜壺的往往連車都不敢要了,狼狽地抱頭鼠竄。我們大獲全勝,就將這一車夜壺當作戰利品推到了我們家。這時夜壺的意義就變了。一次次下來,雖然我們家裏反對夜壺,但是我們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著脖張著嘴的夜壺。凡是來我們家串門的,都想著我們家特別喜歡夜壺,其實我們家從上到下,都特別的討厭夜壺。久而久之,這成了我們家觀察社會和人生的一個角度。看到一個人家裏堆著特別多的同一種東西,牆上掛滿了一個人的照片,他們一定是特別不喜歡這些東西和特別討厭這個人了。這就是同性關係者到來之前,我們家的日常情況和生活狀態。他們一定以為小劉兒這樣一個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豈不知他的周圍,就是這樣天天堆滿著夜壺。為什麼同性關係深得人心呢?為什麼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得到了故鄉人民的衷心擁護呢?就是因為它一到來,解決了我們生活中每時每刻具體存在的難題呀。在大的浪潮麵前,過去的小的難題不就蕩然無存了嗎?同時,具體問題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體解決呢。在異性關係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關係中也找到了白螞蟻這樣的人了嗎?我們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尋找了嗎?俺爹也曾經為這個問題回答過記者的提問。當然也不是專題采訪了,就是在一個民意測驗節目中他是人家隨意抽查的一個對象,就好象報紙上發表的讀者來信一樣;但俺爹並不這麼認為,他認為這也算一次鄭重的采訪,也要像別人在記者招待會上那樣,鄭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領帶。記者問:
「老劉兒,你為什麼同意在你的故鄉搞同性關係?」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領帶,往下順了順,接著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襠上,答:
「因為從今往後,我們的故鄉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壺!」
當然,你不能說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時不時也能露一手呢。我們都為他鼓了掌。為了這個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奮鬥的人生目的,就是為了在故鄉消滅夜壺,現在夜壺又在集市上出現了,故鄉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趕集的目的就是為了買夜壺,已經消滅的東西又在世上露了頭,這怎不讓俺爹憤怒和感到有些後怕呢?過去的事情又要回來了嗎?我們過得好好的,有人又要複辟和變天了嗎?異性關係又要回潮了嗎?有人要爭奪我的白螞蟻嗎?我的家又要堆滿夜壺了嗎?為了他們的花天酒地,他們又要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嗎?又要讓我們回到水深火熱之中了嗎?哨和基挺為什麼要來買夜壺?早知這樣,我們響應他們來趕集幹什麼?這個響應還是我發起的呢。趕集的時候不知道趕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當。白螞蟻,我的親親,你得給我問個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買夜壺。這些不可思議的貴族們。他們又要讓我回到沒有你隻有夜壺的日子了嗎?這集上來來往往的灰孫子都是些什麼東西?怎麼都變成一集的夜壺了?我可有些頭暈。哨和基挺都已是沒有爹的人了,他們買夜壺是要謀害誰呢?或是他們兩個之間相互起了謀殺了嗎?如果他們兩個是相互謀害,仍是上次電視轉播鬥爭的繼續,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們頂多再看一場鬧劇就是了;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有些不妥呢,這也隻是從藝術欣賞和娛樂的角度出發,而沒有考慮和顧全社會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個發明,利用鬧劇反時代,就可以不管了嗎?一個夜壺事小,但它畢竟是異性關係時代的產物,現在舊事重提,是無意的呢,還是有意的呢?是純個人之間的行為呢,還是衝著我們的同性關係呢?雖然你說夜裏風涼也是一個理由,但我看到夜壺就是心有餘悸呢。就好象中國的老幹部再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標語,禁不住夜裏又做惡夢一樣。又來了嗎?又要鬥爭我了嗎?又要讓我下台和讓我坐噴氣式了嗎?最好連「夜壺」這個詞都不要提。「夜壺」雖小,但它的破壞力和殺傷力也大著呢。這個事不弄清楚,這個集我是趕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風吹草動呢。複辟的蛛絲馬跡都露出來了呢。剛剛燃起的革命烈火,就這樣讓一夜壺騷尿給撲滅了嗎?俺爹在那裏發瘋一樣地喊。讓所有趕集的非男非女們都駐了腳,圍上來不解地看著。小劉兒他爹,又因為什麼在這裏抽瘋呢?我將我的小髒手放到了我的嘴裏,穿著空心棉襖和燈籠褲,像曆次俺爹獻醜一樣,遠遠躲在牆角不敢出來。這時我可有點不明白俺爹了,異性關係時代你怕夜壺,現在不搞異性關係了,現在搞同性關係,於是這夜壺也就不是那夜壺了,怎麼你還是抱住舊時代的僵屍不放呢?幸好,正在這時,大路盡頭走來了一個人。他是誰呢?就是我們的現任村長牛蠅·隨人。身後跟到他的伴當白石頭──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頭這時打扮得女裏女氣,穿著貂皮大衣,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腳下,跟著一匹卷毛獅子頭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嗎?牛蠅·隨人走得鼻孔衝天和目中無人,白石頭挽著他的胳膊邁著小碎步走得妖裏妖氣。大流氓一來,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這樣的人,這時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見了俺爹一樣遠遠地躲在了牆角,等著大流氓過去,他們再出來玩。所以牛蠅·隨人走得寬敞而舒服。俺爹和這些家鄉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個「人來瘋」,他見牛蠅·隨人過來,倒是不害怕,別人見了都躲,他見了倒是撲了上去。這一點舉動也讓我們佩服他。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勇敢呢,還是一種沒皮沒臉和不識時務的表現。但他到了牛蠅·隨人的腳下,他的本相還是露了出來,剛才臉上還怒氣衝衝,現在就擠出一臉諂媚來了。這樣我們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錯藥了。俺爹是什麼德行我們還不知道嗎?在家裏橫行霸道,任何場合都以出賣兒子換取自己的尊嚴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為榮,而出門一見別的流氓或是當官的,他就稀鬆軟蛋了。一見當官的就瞎了菜,一見當官的渾身酥軟,一天不見當官的就像是沒了魂兒。遇事就得找當官的。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從小怕老師怕的。小時不怕家長怕老師,大了就不怕兒子怕當官的嘍。這時見牛蠅·隨人過來──雖然牛蠅·隨人上台剛剛幾天(他也不考慮牛蠅·隨人是怎麼踏著老百姓的鮮血上台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見到俺孬舅和豬蛋一樣──豬蛋叔叔這時跑到哪裏去了呢?──馬上就撲了過去。這時的是非評判可就有標準了。這時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對世界的不理解發給當官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迎頭就扔向牛蠅·隨人一個夜壺。你就解釋解釋這個夜壺吧,我的村長。倒把牛蠅·隨人嚇了一跳,以為是扔過來一顆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劉兒這個老雜毛也是一個良民嘛,現在怎麼就扔過來一顆炸彈呢?這是失心瘋呢,還是想向哪一個姑娘表現自己的個性和勇敢呢?接著就臥倒躲藏,連身邊的白石頭和卷毛狗也不顧了。過了半天不見罐子爆炸,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場遊戲。於是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拿起那小巧玲瓏的夜壺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個什麼名堂。這時白石頭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沒有因為剛才牛蠅·隨人沒掩護自己而生氣──好好的夫妻,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隻顧自己了呢?這不是把人給考驗出來了?但是到了關鍵時候,倒是我們的白石頭顯出「她」的憨厚來了,「她」沒有計較這個,而是上前指著那個罐子說:「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我們民族的夜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