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妗就是這樣一個人。但一開始我們與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麼?是一個殺豬宰羊的屠夫,赤著腳、扛杆紅纓槍在曹成部隊裏當「新軍」。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那時哪裏會想到他日後要當世界的秘書長?在這一點上他倒沒有未雨綢繆、預設和鎖定。那時的孬妗還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襖,唇外露著兩根黃黃的大板牙,頭上頂一發髻,發絲上爬動著虱子,男女虱子在頭發裏戀愛,結下許多虱仔。1960年,村裏餓死許多人,在一次搶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撐死。當時孬舅正倒掉大槍,拿著紅薯小餅哄村裏婦女睡覺。一開始是媳婦,後來是黃花閨女,一個小餅一個閨女。聽說前孬妗要死,他趕過來看,除了責罵前孬妗沒出息,這時倒動了真情,流著淚說:
「孩他娘,你其實不懂我的心。」
後來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問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後來出外視察時,常常在不同的場合說:
「我也是懂一點藝術的。」
「你是瞎鹿,我認識你。」
口音中還帶著濃厚的家鄉風味,就不能說沒有出處。
孬妗去世以後,孬舅一直獨身。雖然他曾與曹成的女兒曹小娥同居過一段,但他們沒領結婚證呀。對村中別的婦女,孬舅也有過一些性騷擾,但終是水上的浮萍,沒有結果。後來孬舅離我們而去,像當年小麻子出去闖蕩一樣遠走他鄉。小麻子走了一段,榮歸故裏,帶回來一幫紅眉綠眼隊伍;孬舅出去一段,雖然沒帶回來部隊,但帶回來一個世界性的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的秘書長,也算對得起先人。我的故鄉是英雄輩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會空手而歸。小劉兒出去混成一個藝人,已經算是最沒能耐的了。孬舅成為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秘書長那天,整個家鄉額手稱慶。唯有老貴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說:
「過去認為戰爭年代好做官,誰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說:
「怎麼隻叫禮義和廉恥恢複委員會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複了嗎?」
後來傳來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頭是德國貴族、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歡呼。當然,家鄉的處女們都大失所望,原來以為孬舅上去以後,能像當年的小麻子一樣在家鄉搞選美;通過結婚辦簽證,還能再帶出去一個;誰知到頭來你在外邊搞了一個洋人,不是白白繞了我們一遭?我們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心守如玉是為了等待一個值得等待的人,現在這個人的心另有所屬,我們還守身如玉個球?這次你連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這樣,姑奶奶不早就放得開了嗎?於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時,我們家鄉的處女也找補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對馮·大美眼,我們都不解其詳,但這次曹成和袁哨比較讚成,說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異性的挑法;不說別的,單看出身,姓「馮」,在德國就是貴族。出身決定教養,一提裙邊,一撩大腿,就與常人不一樣;要不人家當模特!接著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相互感歎:
「咱們是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就這樣,大家隻知道孬舅的歡樂,不知道孬舅的痛楚。隻知道孬舅秘書長當著,模特睡著,整天都在福窩裏,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間也有矛盾;時間一長,理想、誌趣、吃法、睡法,也有差異,也有裂痕,也有心靈不交叉、尿不到一個夜壺的時候。秘書長也是人嘛,也沒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們高興或悲傷的時候,我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貴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孬妗雖然姓馮,俺舅可是姓劉;單從出身看,他們之間怎麼會不發生矛盾呢?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從這一點出發,我對俺舅有些同情。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上。當孬舅對別人誣蔑他有同性關係傾向並由此涉及到孬妗時,他有些憤怒和無奈,仰天長嘯,我有些憤怒和同情。當我想安慰他兩句時,廣場上許多不同皮膚的男女聽到這裏仰天長嘯,本來他們之間的談話都是在作假,他們都支著耳朵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現在見這裏有仰天之聲,似乎給他們提供一個跟秘書長打招呼的機會,所以都蜂擁而至,不顧演台上的現代舞,紛紛高舉著溜溜的麥爹利,想跟孬舅說話,想弄清孬舅仰天之聲的原因,好回去作一個報道或是作一個向別人吹噓的資本。但他們想錯了,孬舅什麼人沒見過,孬舅怎麼會理他們?他們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腦海裏所翻滾的東西,他們卻一概不知。何況這種眾人圍著一人轉的場麵,孬舅見得多了,已經煩了,膩了,所以沒理他們,眼睛沒看任何人,似乎這種蜂擁的場麵根本不存在,隻是小聲對我說:
「看這些人多麼費勁。」
接著摘下眼鏡,皺了皺眉。圍在我們四周的武裝警察見孬舅摘眼鏡皺眉,馬上采取行動,抄起了防暴盾甲,開始將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邊後退,麥爹利潑了一身,還不忘向孬舅搭話,鎂光燈繼續閃爍,企圖孬舅能回心轉意;但孬舅仍對他們置之不理。眾人見孬舅無望,開始把希望寄托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紛紛向我打招呼,將各種鏡頭對準我,許多人在高聲喊話:
「小劉兒,剛才秘書長歎息什麼?」
「他臉上怎麼有亮晶晶一顆東西,那是什麼?」
我到底是年輕,這種場麵見的少,想出風頭,又想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顯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聲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淚,今年方才到腮邊。」
眾人大笑,將時代廣場的氣氛推向了一個高潮。在場的記者根據這個回答,又根據定向竊聽器的記錄,到底知道了我們談話的一星半點,知道涉及到了同性關係,於是第二天將這些星星點點見著報端,由此也促銷了我的兩本書。但我們談話的核心涉及到誰他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會在世界上引起一場混亂。對我與眾人亂打招呼,孬舅也沒有責備,見怪不怪,一笑了之。本來我想安慰孬舅,被眾人這麼一衝,悲劇變成了喜劇,剛才的氣氛沒有了,情緒連結不上。我有些遺憾,也有些慚愧,因為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沒有責備我,不為一時一地不受安慰、氣氛變換而影響自己的情緒。到底當了一段禮義廉恥的秘書長,心胸比以前大了許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雞腸,自己在那裏玩小九九。這哪裏是要安慰孬舅,這簡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來開創自己的人生。可見後來孬舅下台以後,我又與孬舅爭執當年是我的膚淺。從潛意識講,肯定又想借此糾纏些什麼。怎麼話題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麼扯住不放,潛意識中有什麼性成份嗎?悲劇變喜劇以後,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氣氛,借此再談談孬妗,孬舅感覺到這一點,立即擺了擺手,拿出政治家的風度和策略,一方麵不屑追究我潛意識中的齷齪,同時借氣氛的改變,把話題從泥濁中拽出來,繞過孬妗,重新開辟一個話題,開始談他的奮鬥經曆,藉以敲打我同時也教育下一代。我隻好跟著他的思路轉變。他說,當年他離家出走之初,在一個火車的餐車上當服務生。從一個餐車服務生當到世界的秘書長,中間的人生道路有多麼漫長?看著現在秘書長當著,模特摟著,前呼後擁,豈不知背後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間血淚。他倒騎在毛驢上感歎地說:
「百十年哪,不容易。」
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我立即也嚴肅起來,說:「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寫Story難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編,人生可十分實在和枯燥。」
孬舅興奮了:「我給你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戰火紛飛的中東戰場。一發飛毛腿導彈,差一點落到我身上。多虧我眼疾手快,一個鷂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撿了一條性命。」
我:「看多危險!」
孬舅:「還有一次在南美,我拿著衝鋒槍跑了50米,打倒了樹林一樣的49人!」
我:「看多勇敢!」
孬舅皺了皺眉,認為我回答得不準確。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忙重回答:「看槍法有多準,連發50,隻有一槍脫了靶!」
孬舅笑了。接著又嚴肅地說:「還有一次,在我出道的關鍵時候,他們合夥謀害我!」
我:「他們雇了黑手黨嗎?」
孬舅:「雇黑手黨我倒不怕,孬舅原來是幹什麼的,還怕黑手黨?可怕的是半夜時分……」
我有些緊張:「半夜怎麼了?」
孬舅:「他們送到我房間一個美女。」
我「噗嗤」一聲笑了,明白了他們的罪惡企圖。我說:「這不能上他們的當,他們肯定在房頂架了攝像機,通過電眼在監視你。」
孬舅拍著巴掌:「可不,他們連電視台、報社都通知了,讓把第二天頭條新聞的位置給留出來。你說我怎麼辦?」
我:「不能讓他們的惡毒陰謀得逞,趕緊把她給扔出去!」
孬舅有些猶豫:「可她進門就脫衣服,身條實在好,皮膚特細膩,小奶頭在顫動,似乎在眨眼睛說話,下邊還畫著一朵荷花。你還沒動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裏起伏,汩汩地流水,你說我怎麼辦?」
我趕緊勸孬舅:「舅,不能這麼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著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我又想,如果不動她,眼睜睜地看著到口的肉不吃,也讓房頂上那幫孫子笑話,這和讓他們抓個人贓俱獲是一回事。」
我緊張地問:「那你怎麼處理?」
孬舅:「說時遲,那時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鑽到了地毯下麵。最後,事情也幹了,房頂上那幫家夥隻照到一塊起伏的地毯。我勝利了,他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聽了也覺得痛快。進了禮義廉恥委員會的孬舅,到底和殺豬宰羊當曹家「新軍」時不一樣,有頭腦多了。我由衷地說:「孬舅,我不是當麵誇你,你真是有勇有謀。換了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
孬舅有些得意,開始向我提問:「知道我過去的一句口頭禪嗎?」
我不解:「什麼時期的?」
孬舅有些不滿:「時期會變,政策、方針、口頭禪還會變嗎?」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孬舅滿意地笑了:「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現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驚:「改成什麼?」
孬舅:「『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
我一楞,接著又讚歎:改得好,改得好,過去是戰爭時期,應該那麼說,現在是和平時代,應該這麼改。
孬舅說興奮了,剎不住車,雙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唾沫:「我再給你說一件事。」
我忙說:「你說,你說。」
孬舅:「在我由副秘書長升正秘書長時,竟爭者有八個人,打得不可開交,最後在每人麵前擺了一個飯盆,知道飯盆裏盛的是什麼東西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
孬舅:「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問:「這讓幹什麼?」
孬舅:「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誰吃下去誰當秘書長。」
我「嗷嗷」想吐。
孬舅問:「秘書長當的容易嗎?」
我照實說:「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話,『錢難掙,屎難吃』。」
孬舅:「可那七個孫子,一下念動咒語,變成了七隻大豬,在那裏吞吧吞吧搶著吃。」
我有些著急:「那你怎麼辦?」
孬舅:「這也難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動咒語,一下變成了一頭大象,一舌頭下去,一盆屎就沒了,秘書長就當上了。他們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們的屎算是白吃了。」
說完,又哈哈大笑。
我說:「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滿意了:「不要老說有意思,知道這其中的含義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孬舅:
「這就證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樣一團糟呀。你連屎都不能吃,還能把握世界嗎?在這個世界上,提出一條真理和口號是容易的,但它們在一灘屎麵前,顯得是多麼地蒼白和無力呀。以為你舅是容易的嗎?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這些狗屎裏給你們張羅和操勞呀!」
我由衷地感謝:「舅,請原諒我們這些人的無知,我們還老覺得您在福窩裏呢。」
孬舅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這樣的事情有千千萬萬。等有了時間,我一件一件講給你聽!」
我靈機一動,拍了一下巴掌:「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這比瞎編故事強多了。寫出來一定有讀者。誰不想發跡呢!」
孬舅輕蔑地看我一眼:「那還用說。不過,我把話說到頭裏,我這麼跟你說的意思,並不是非讓你宣傳我。你不宣傳我,也有人宣傳我。早就有出版商,要買斷我的自傳,我都沒答應他。我的意思,自傳不一定非自己寫,讓秘書班子寫可以,將來讓咱自己的孩子寫也可以──許多話都比自己好說嘛。」
後來證明,孬舅的自傳是讓秘書班子寫的,而沒讓他的孩子寫。沒讓孩子寫並不是不讓孩子寫,而是30世紀末的孩子,都已經成了克隆的後代,當年我們自認為時髦、領導別人和時代的東西,這時已經顯得老掉牙沒有嚼頭了。我們自以為的先鋒,誰知道短短幾十年後,就自動跑到古典的大會裏去集合了呢?異性關係不時髦,同性關係也不時髦了,孬舅的兒女們,開始回頭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餅臉太後時期小麻子衛兵小蛤蟆──在《烏鴉的流傳》中,小麻子夜夜摟著一隻披頭小紅羊睡覺。曆史真是一個大循環哪。《烏鴉的流傳》又成了風靡一時的讀物。在孬舅的兒女們麵前,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張羅過的一攤攤屎,都顯得膚淺、無知、無聊、認真得過了頭。至於當年我們還認真地在同性關係話題中爭執過「陪襯」枝節,更顯得一錢不值。曆史是一把大稀泥,轉眼就把我們抹得無影無蹤。雖然我們明知這樣,但我們還是煞有介事地在現實和生活中張羅。當年我與孬舅,就是這樣煞有介事地騎著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討論著種種令孬舅苦惱和歡樂的話題。這時廣場上掀起了一陣歡快的氣氛。隨著掠過空中的一陣鴿子屁股後的哨響,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歡樂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著屁股。一開始是男女相撞,後來是男男相撞和女女相撞,漸漸大家眼睛都迷離起來。孬舅也受到氣氛感染,停止與我的談話,開始恢複秘書長指揮千軍萬馬、視萬物如等閑的神態,打量著廣場。打量一陣,倒沒有發怒,而是「噗嗤」一聲笑了,說:「這一幫丫挺的!」
又說:「咱們也跟他們樂一樂,到哪裏說哪裏,與民同樂嘛。」
於是,我與孬舅也在驢上扭動起來。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毛驢也訓練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點。我與孬舅撞著屁股,兩隻毛驢撞著屁股,越跳越有情緒,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剛才所有的憂愁和煩惱,漸漸四個在一起樂不可支。等我們發現由於我們跳舞的加入,又使我們成了廣場的中心,眾人開始圍著我們跳,圍著我們拍手,我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兩人兩驢的頭上,熱氣冒得如蒸籠,我開始在毛驢身上做倒滾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愛的童年情緒,張開粗壯的喉嚨,唱起了早年在新軍、在遷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薩克,如同伏爾加船夫,如同過去走街穿巷、翻山越嶺、走過一村又一村買藝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時、神誌不清醒時不知把自己交給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孬舅唱得淚流滿麵,眾人也欷歔不已;有幾個男人哭了,有幾個女人在那裏議論:
「過去看秘書長挺嚴肅,誰知他心中也有許多傷痛。以前看他在電視上、主席台上板著臉,現在看,也很平易近人嘛。」
一些記者,借秘書長的突然平易,又開始向他喊話,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又想錯了,秘書長並沒有玩昏了頭,剛才我們嚴肅談話時不理他們,現在玩的時候同樣不理他們。雖然與民同樂,但跳舞目的不同;你們跳舞是跳給對方和別人,想借此摸一把撈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識發泄給別人;我們跳是跳給我們自己,玩的是自己的心跳,樂是樂在內心,樂在我們兩個之間,表麵動作與你們一致,其實我們的內心還在獨處,並沒有與你們融合;所以孬舅一邊跳一邊對我說:「別理他們。」
但眾人並不這麼理解,他們還沒有分辨出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反倒把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與忘我,情緒已經與他們彙合;也對記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災樂禍,於是廣場上一片歡騰。這樣的殊途同歸,也使我們哭笑不得。群眾,真是一個難把握的群體呀。
正在這時,廣場外「匡」地一聲鑼響,使廣場安靜下來。桑巴舞的樂曲,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揮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處。就好象剛才的跳舞是一場幻覺,是幻覺中的絲竹之聲,轉眼之間,絲竹之聲如同一股輕煙,順著一條狹窄的信道飛走了,沒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緒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都想掙紮,又無掙紮處。我與孬舅屁股下的兩隻小毛驢,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對。其中一隻憤憤然說:
「這叫什麼事呢!」
孬舅也想發怒。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看著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們做主。誰是破壞廣場氣氛的黑手呢?過去沒有暴露,現在關鍵時候暴露了。暴露是壞事,掃了大家的興致;但也是好事,早一點暴露,可以早一點捉住它,消除隱患。說不定它的用意並不僅僅在停止跳舞,它還要停止什麼呢?孬舅麵對聚集到他周圍的人,大手已經高高舉起,恢複了他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秘書長的身份。看著孬舅的大手,我渾身也也膨脹了不少,雙手向上擁了擁褲腰。他畢竟是俺的舅。接著我又看看眾人,眼神告訴大家,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但我接著眼睜睜地看著孬舅高舉的大手又軟遢遢地落下來。他的眼神,又開始撲朔迷離,像個無依無靠、對眼前的一切都很無奈、隻有任世界擺弄的孩子。他的腦袋也蔫了,無力的耷拉在那裏。我對孬舅很失望。秘書長怎麼能這麼當呢?怎麼能對世界聽之任之呢?雖然你現在的口號是「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麼?「不行挖個坑埋了你」!有人在廣場搗亂,為什麼不采取措施?我們跳舞正跳在興頭上,難道就這樣不跳了嗎?就是不管眾人,我們自己也在興頭上,難道也讓自己憋回去和讓我們的小毛驢失望嗎?但我接著發現,我對孬舅的著急,也是一種無知,遠沒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原來廣場上出現了比恢複跳舞更加緊急、讓人掃興、促人蔫巴、處理起來更加棘手的事情。廣場上本來是開一個Party,大家在一起樂一樂,也借機使秘書長換一換腦筋,沒想到有人利用這次機會,來向秘書長請願。一支請願隊伍,已經開進了廣場,是他們拔掉了我們的擴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請願對著秘書長一個人,我們成了沒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沒事,所以我們的視點也不是多麼頑固,倒也容易變化,興趣也容易轉移;馬上,我們都從過去的泥潭中跳了出來,站在幹岸上,看孬舅一個人在泥潭中掙紮。舞我們可以不跳,我們看秘書長如何對付請願者。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看別人在那裏打鬥,給自己找個樂子,這不是比跳舞更加讓人愜意嗎?所以,麵對一個廣場視點的轉換,留下孬舅一個人在那裏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尷尬。連兩隻小毛驢,都拋棄了孬舅,與我們站在一起,揚脖子「噅噅」叫了兩聲,等著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們興奮的是,這群請願者,竟戴著化裝舞會麵具;這群請願者,竟是一幫我和孬舅剛才談話中提到的人:一幫同性關係者。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因為他們並不化裝的旗幟上竟然寫著:「我們就是同性關係者」、「同性關係就是好」、「同性關係比異性關係更加符合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在尋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