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家敗人亡(2 / 3)

天賜想不到這些,他著急,可是還迷著心作那個官樣的壽日。他隻信醫生一半話,還希望爸會起來,仍然作七十整壽。他看著爸,爸睜了幾次眼,都沒說出什麼又閉上了。爸的手已不能動。到了半夜,他開始怕起來,爸的呼吸更困難了,眼睛已不再睜開。他又看到了死,死又使他清醒過來:“虎爺,爸不好!”他的淚隨著下來。他希望爸——象媽那樣——跟他說幾句話。爸一輩子沒說過什麼漂亮的,可是爸可愛,爸是真愛他。哪怕胡說幾句話呢,他願聽聽爸的最後的聲音。死時而一語不發比死還難堪,爸不是還有點呼吸麼?他不由的叫出來:“爸!爸!”爸連眼也不睜!“爸!你說一句!”爸不語!他覺到許多地方對不住爸,他不應當看不起爸;爸要死,而他無從跟爸說他的過錯!爸真底是可愛的。紀媽和虎爺主張給爸穿壽衣,以免死後倒動。他不肯,他不肯那樣狠心拿活人當作死人待,爸還有氣兒呢。可是他扭不過他們去,壽衣找出來,剛穿上褂子,爸已不再呼吸。他放聲的哭起來。媽死的時候沒使他這樣傷心,並不是爸的身分與智慧比媽高,不是;爸可愛,不管他是商人還是強盜。怎辦呢?他沒主意,他想坐在爸的身旁看著,看到永遠;或是去睡覺。他不能去睡。他必須出主意,媽死的時候有爸操持一切;現在,爸也找了媽去,隻剩下他自己。他知道這個,可是沒辦法。虎爺,虎爺是他的老友,他要求虎爺。虎爺沒放聲哭,可是淚始終沒幹,頭上出著冷汗。虎爺從十二歲就跟著爸。爸死,虎爺把以前的委屈都想起來,況且以後他沒了家——牛家就是他的家。

虎爺出了主意,先到鋪子取點錢,然後通知親戚。天賜怕那群親戚,但是沒法不通知。對於取錢,他想爭取一些,這場喪事必須辦得體麵,象預定的辦壽那樣體麵,這才足以對得起爸,爸的錢還給爸用。

虎爺一清早就出去了,先去取錢。隻取來二百!他和鋪子裏打聽明白了:鋪子有“賬”:人家欠鋪子,鋪子也欠人家,作買賣本是一種活動周轉。爸死了,欠人家的債得還,而賬本上人家欠鋪子的未必能要進來。這麼一翻身,兩個鋪子所有的貨、錢,未必夠還債的。源成是倒了,存的錢已連根爛,而且沒地方再周轉去。兩個買賣都得倒。天賜傻了,他不懂買賣,他以為買賣就是平地挖錢。怎麼他也沒想到買賣會要倒。他更覺得爸不應死,可是已經死了!他想到雲社那群朋友,他們必定有主意,他至少還有兩所房屋。房子可以不要,爸的喪事必須辦得風光,隻有這個可以補上一點孝心,等爸入了土不就太晚了麼?他囑咐虎爺去請親友,也請幾位雲社的人,主要的是狄文善。他似乎很有把握了,有雲社的朋友來,親戚們便不敢鬧,朋友們是隨便可以見知縣的。朋友們來必定會指著兩所房弄些錢來,他必須為父親花一兩千。虎爺跑了一天。晚間,天賜希望來幾個人;沒個人影。第二天,鋪子來了幾個人,慌忙著又走了,隻留下兩個學徒幫忙。天賜等著近親來到好入殮;沒個人影。壽木是早已預備下的,爸自己看的木料。沒人來,隻好按時入了殮,連虎爺也哭放了聲。

接三,除了鋪中來了幾位,還有兩三家遠親。別人都沒到。

源成倒了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跟著就是牛老者死的消息。誰肯來吊喪呢?雲社的人本和天賜沒關係,他們提拔天賜,因為他好玩,而且知道他有錢。現在他的錢沒了,還理他作甚?他們不提“錢”這個字,可是關於錢的消息比誰也靈通。近親更不用提,對於錢的來去比人的生死更關心多多了。他們都知道了,何必再來燒紙吊孝,白費些錢?他們等著呢,等天賜賣房時再說,他自要敢賣房,他們就有個陣式給他瞧。他如不賣,他們會叫他賣。他們釘著那兩所房;死幾個牛老者也沒大關係,他們才不來白賠眼淚。

送三的時節,天賜哭得死去活來,冷清清的隻有他一人穿著重孝,虎爺落著淚攙扶著他。幾個夥計腰中圍了孝帶,手中拿著長香。和尚在空靜的街上打著樂器,打得極快。後麵跟著幾個看熱鬧的孩子。送三回來,虎爺已熬了兩夜,倒在條凳上就睡去。兩個學徒和紀媽虎太太商議好分著前後夜。靈前跳著點燭光,天賜坐在一旁,眼哭得幹巴巴的疼。他都明白了:錢是一切,這整個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麵。全是買賣人,連雲社的那群算上,全是買賣人,全是投機,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詐騙。他不應當看不起爸,爸是對的,況且爸還慈善呢,至少是對於他。他不恨任何人了,隻恨他自己,他自己沒有本事,沒有能力,他仗著爸的錢去瞎扯淡,他不知將來怎樣,沒主意。小小的個人,已經看到兩次死,死是總賬。他想起媽媽,和那顆小印。媽媽囑咐他作官,爸臨死什麼也沒說,他到底去幹什麼呢?幹什麼不都得死麼?他不再想了,死是總賬。他就那麼坐著打開了盹兒。他看見過去的事和爸,迷迷忽忽的。猛一點頭,他醒了,爸在棺材裏,他在棺材外,都象夢。和尚又回來念經,他繼續打盹,可是不能再迷忽的看見什麼。